冷寒凝由着性子回她,语气里尽是疏离,“你要我看清什么?看你,你们——”他目光顺势落定在权竹笙身上,“为谋势杀人吗?你们用激进的手段,去争权,去扶政,但同时也在杀人。你们把人当棋子,再让棋子去杀人,甚至同归于尽,这种做法,与那些残害忠臣的佞臣有何区别?”
冷寒凝二十五年的人生里可谓顺风顺水,他看不见太多的官场污秽,没有人要求他必须去力搏任何。无论是冷家还是公玉家,从不曾将他推入到朝堂漩涡之中,所以他不懂的东西有很多,注定了他注视不到更远的将来,只会耽于眼前的局势,抱着一腔正义去鸣不平。
冷寒凝很天真,端兆年不带一点犹豫地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持久地对峙着,半晌后,端兆年坚定地说:“这就是个杀人的时代!你不杀人,便是他人杀你。”外边的热闹依旧,却与屋内的三人毫不相关,端兆年接着说:“乱世沉疴,朝堂腐朽,高位者各谋其是,这样的朝代,任何一个理由,都会成为他人改朝换代的借口。我们再起于转圜之境,手段不狠,拿什么赢下这个被群狼环伺的大赴江山?你最该明白,大厦倾轧,人如蝼蚁,只有杀人见血,祭出恐惧,才能救更多的人。”
端兆年扯掉缠绕于脖间的纱布,那白皙的脖颈压根没有一点伤口。冷寒凝在短暂的时间里接连神色几变,他不可否认端兆年说的是对的。最后只能愕然地说:“你这伤是装的,什么咸安遇刺,都是你编的幌子。”
端兆年默认他的说法,眼神却是上挑,跳脱着给座上二人抛了惊天消息,“这几日我日思夜想,偶然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太后和祁商誉更像是一路上的人,交恶或许是他们的计中一环。”
正坐侧旁的权竹笙刹那愣住。
逢济三十八年邑辰王落败才是祁家真正桡弱的节点,此后太后所做的一切打压祁家的手段,都只是在压制祁家的冒头,更大目的是阻断朝官继续弹劾祁商誉的后路,反其道缓和了祁家的逆境。
这是一场别用有心周旋,换言之,太后和祁商誉在谋一场盛大的阴谋。
满杯的清酒咣当一声砸倒桌上,溅了权竹笙半身,权竹笙看着还在晃动的空酒杯,沉默得严肃。
冷寒凝余光追着权竹笙的情绪起伏,便知大事不妙,对着端兆年问:“既然你敢这么挑明,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窃权啊。”端兆年很少有棘手的念头。眼望着窗外,心里的惆怅好似天上明灯,一层层被卷进深不见底的苍穹里。她声音低迷道:“又起风了。”
风在夜里横冲直撞,骤然乱掉了太后头上的珠钗。太后身形不乱,吃醉般注视着眼前耸立的太宗碑石,这碑石既象征着朝代枭雄的成就,也是无数君王穷极一生的志向。
如今她做了大赴的太后,威名昭昭,却始终记得,后宫昙花一现者,比比皆是。她跨步上前,不要人搀扶,摸着石碑,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说:“真是块好碑……”
箬瑚退居后侧,暗夜里听得太后一声轻笑,她抬头去看,竟望见一双压抑着欲望的眼睛,那双眼很是锐利。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双眼便已重归平淡。
箬瑚尚且处在惊愣中,等不及反应回来,太后已下令折身回宫了。
***
陆汀白推门进来时,屋内静得怪异,“哟,这么严肃呢?”
冷寒凝看见陆汀白,又快又准地扔出一坛酒,情绪抛高地对着陆汀白挑衅说:“喝一杯。”
“行啊。”陆汀白一把接住酒坛,挨着冷寒凝落座,说:“良辰美景,你们怎么不出去瞧一瞧?”
“那你呢?”冷寒凝似乎已经整理好情绪,又恢复到平日的懒怠模样,“固禾公主是特意为你回来的吧,我还以为你今夜就陪着她了。细细想来,你们少时相识,至今已有十载了?真是难得……可惜你要走了,以后你们想见面就更难了。”
“你操心挺多。”陆汀白毫不客气地抢走冷寒凝手里的酒,末了瞥了一眼端兆年。
端兆年轻描淡写地扒拉着眼前的下酒菜,眼睛也不抬。
不知怎地,陆汀白选择岔开了话题,说:“我今日在东市听闻愈风谈又被贬了,他这次又是因为哪桩事在皇上耳边嘤嘤嗡嗡了?”
“你这几日不上朝,还真是错过了一些好戏。”冷寒凝紧接着说:“成考的刘博病逝,其子刘总之自立留后,并上疏要求朝廷下达新任节度使任命状,还在奏疏上言辞凿凿自己上任是成考众将民心所向,此举无疑是在挑战天子圣威。皇上近来吃了几计胜战,信心大增,正是大展宏图之时,岂能忍受刘总之这般目中无人的挑衅?自然是一气之下,否定了刘总之的奏疏,称其若是不从,势必要出兵讨伐成考。哪知愈风谈听到后,趁着翰林院议事之际,狂口直言'皇上错了',为此还配合着罗列了几大问题错处,把皇上气得脸都绿了。”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李正被刘总之气过以后,很快便恢复了冷静,又加上钟元期在旁辅佐,挨着夜色给李正分析得明明白白。
钟元期说:“成考内外势力交错复杂,且长期割据一方,底下将士和百姓斥离朝廷已久,军心、民心必然是刘总之大于朝廷。再者,一旦朝廷否定成考父死子继的世袭做法,根本上也是动摇了河淄、幽龙的节度使继承权,反而会令朔北团结一体,共同对抗朝廷。另,眼下朝廷初有稳固之势,更不宜轻启战事。要战,须得先除内忧,再去外患。”
李正听出轻重,点头理智道:“钟中书言到深处,朕可以允许刘总之接任成考节度使,只是他嚣张过甚,朕担心轻易依了他,诸藩王因此看轻朝廷,这不利于立威。总得要有法子,好生制衡这种情况才行。”
钟元期心里颇为欣慰,觉得曾经那个一问三不知的新皇,逐渐有了一国之君的姿态。
心思回笼后,钟元期说:“刘总之好大喜功,吃软不吃硬。刘博在时,刘家父子时有口舌之争,因刘总之常被人拿与刘博比较。刘总之此次敢如此上奏,说明他迫切需要朝廷的认可。臣记得天景帝时,刘博初任留后,接连上了几次折子才讨到了先帝下达的成考节度使诏命。皇上若能及时给到刘总之任命诏,显而易见抬高了他如今的地位,他高兴了,皇上亦可间接提出让成考向朝廷缴税,由朝廷任命成考官吏的要求。”
李正反而皱紧眉头,“若刘总之不从,岂不是让朝廷多了兴兵的理由?”
“正是。”钟元期说:“所以需要皇上派人私下与刘总之通说,切忌以朝廷的名义,应当是个人名义,借以假意透露圣心的目的去点醒刘总之。即便最后无法鱼与熊掌兼得,得一项也是很好。”
成考是朔北三镇中还算听话朝廷的,即使每年不上交赋税,仍会主动向朝廷朝贡,是以钟元期不期盼刘总之会依言缴税,更在意成考之后的官吏备位人选。
当然,这也是今晚权竹笙出现在冷寒凝面前的原因。
“攻心计,刘总之想不应也不行。”李正愉悦地说:“如此一来,既不会折了朝廷威严,也足够彰显朝廷容人的气度。”
翌日,兴致颇高的李正满面春风地踏进翰林院,议事的过程也相当融洽,直到耿直的愈风谈当众指出李正的错处,一句又一句,直直戳往李正的肺管子。
又羞又气的李正愤然甩袖离去,接踵而至的是一纸有关愈风谈贬黜的皇诏。
“愈风谈胆子真是大啊。”冷寒凝回忆着愈风谈当日之举,忍不住感慨道。
“他这是第三回被贬了?”陆汀白晃着酒坛子,说:“看来愈风澈暂时没空盯着我了。”
冷寒凝说:“听说第三回被贬的人,都会被默认再也回不来京城。想来愈尚书这次得废一番功夫好生打点愈风谈的后边事,否则再被扔到哪个旮旯角去,愈风谈就真只能听天由命了。”
端兆年突发奇想地插了句话,“愈尚书不会是为了哥哥才当官的吧。”
冷寒凝蓦地扯出笑。
陆汀白接上话说:“不全是,升官倒是真为了愈风谈才升的如此快。愈风谈是大姓出生,第一回被贬到涂岭时,那儿穷乡僻壤,他吃不惯这种苦,隔三差五就罗一沓家书寄予愈风澈,整页整页都在诉苦。愈家那时恰逢卷入嫡庶之争,无暇顾及愈风谈,愈风澈又只是区区狄州判佐,在愈风谈一事上更是力不从心。”
“愈风澈欲辩无门,但也清楚明白,以愈风谈的气性,日后还会犯下大错。从那开始,愈风澈便一路奋起急追,从狄州判佐,到侍御史,度支郎中,澹河刺史,再到如今的官至刑部尚书。”
说罢陆汀白等着端兆年对此发表看法,端兆年却轻轻笑了。
那笑容灼灼,春意盎然,艳色难消。
陆汀白心旌跌宕,忽觉有什么在悄然变化。
冷寒凝却在一旁感慨起来,“说实话,还真有点舍不得愈风谈。”毕竟有愈风谈在,好歹隔几日便能听到一桩趣事。
端兆年听冷寒凝这么说,不动声色地回忆起姜非阙说过的话。
冷寒凝近来常宠幸一名叫迎溪的少年。
“男风吗?”端兆年狐疑地看了冷寒凝一眼,“……你俩差辈分了吧。”
冷寒凝始料未及事情的发展,骤然惊恐,一口酒喷上了陆汀白俊俏的脸,长眼的人都能看出陆汀白的脸拉得有多黑。
冷寒凝抱歉似地朝陆汀白打哈哈,心里已经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他忍不住瞪了眼端兆年,然而被瞪的人视若无睹,一脸人畜无害。
陆汀白也跟着扫向罪魁祸首。
端兆年同样用眼神回敬他,且说:“这可与我无关。”
陆汀白直接气笑了,无奈退出去洗了把脸。等再回来时,端兆年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