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醒的刚好,过会太阳就出来了,可以看到东升日出。”陆汀白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因一夜的缘故,带着点沙哑,却挠得端兆年有些无所适从。
端兆年立刻仰颈看他,好在陆汀白躲的及时,才不至于被撞上。
他们藏在披风里彼此相贴,陆汀白突然说:“你怎么总这么出其不意。”
端兆年看到陆汀白的喉结滑动,忘记他最后一句讲了什么。她落回原处,满不在乎遥望远处,说:“我不看这个。”
她一面说,陆汀白至此不再多说任何。
***
屋里的灯灭了两盏,冷寒凝沉默地自斟自饮,见权竹笙迟迟没有起身离开的打算,甚至又主动给自己添了满杯酒。
想起上回两人碰面的情形,冷寒凝伸手挡下了他的酒,纳闷道:“你有话对我说。”
权竹笙看着桌上的酒全部被拨到对方那角,自己面前只有送来不久的醒酒汤,怔怔了两眼,才回道:“确实有一桩事,只是你可能不喜。”
冷寒凝抬眸看他,“你不说,怎知我不喜,或许你猜错了呢?”
权竹笙神色不变,便说:“我们把战局锁定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往西靠北有汀白,往北靠东有梁时沅,往南靠西则有少书,唯独东靠南面空了缺,因此少书常陷入被动局面。南滕既不像西临前后有定泉和南滕支援,也不似定泉有天然地势的庇护。它同时受西面危戍以及东面瀛寇的直接袭击,常常被迫做出临战掉头的流窜打法。”
“所以,端兆年去了樾州。”冷寒凝确信地说:“你们想打掉东南的霍成令,与权少书接壤,全面统一东南西北战线,但这是你们与盛家的对峙,与我有何干系?”
“这仅仅只是开始。”权竹笙无论何时都显得澄明正经,“兆年仍然会北上,还会在朔北地界建立自己的军队,但这两桩事绝非一蹴而便可做成,我们需要在此之前于朔北设下一道防线,随时策应各种状况。”
“你们缺人,所以想到了我?”冷寒凝觉得自己正在慢慢窥探冰山的棱角,于是他又问:“你怎么会认为,我会答应你的要求?”
“你会答应。”权竹笙说:“因为我们的决心在西城域,这也是公玉家的夙愿。西临与西城域之间有地理优势,汀白这些年韬光晦迹,将西北商廊全域战线摸索出七八成。他早已做好横跨出西临的觉悟,只需要稳定住朔北,西临和他便少了最大的后顾之忧。”
冷寒凝手上一抖,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拥有最完整的西城域战线地图?
除了公玉家再找不出第二个,就连大赴天子手上的那份,完整度也断在了丢失西城域那年。
因为西城域是公玉家刻进骨子里的执着,所以哪怕它丢失以后,公玉家始终定期填补西城域战线图,哪里多了几条道,哪里埋了几条线,都描绘得简洁清晰。
被偷家了。
冷寒凝不由汗颜,难怪陆汀白有一段时日,频繁往他府邸跑,之后却怎么劝也不肯来。
这兄弟当的,把他卖了,他还在菩萨心肠惦记着好兄弟的好。
冷寒凝叹出口气,“你这么笃定来找我,也是陆汀白那小子的主意?”
权竹笙看他突然泄气,没去深究其中的玄妙,只说:“他确实提起了你,但你也是极好的人选。”
“不是最好的我不要。”冷寒凝突然赌气地说。他一想到今晚一起喝酒的三个人,分明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权竹笙浅声一笑,“若是不出意外,过阵子成考的刘总之会上奏请求朝廷任命成考地方官吏……就是到时要委屈你了。”
冷寒凝平静地看着权竹笙,他们短暂地对视,冷寒凝说:“行啊,降职而已,我无所谓,就是老头子那边难办了点。”
他也要乱进这场江上风雨,算是彻底抛却了冷不厌的嘱咐。
想到此处,他头就开始疼,再想到公玉骑,直接头昏脑胀了。
权竹笙说:“你在烦恼。”
“嗯。”冷寒凝将头搁在矮桌上,脸却朝向权竹笙。
权竹笙看上去就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这样的人太板正,往往喜欢轻事重说,是冷寒凝最怕应付的一类人。冷寒凝平素散漫惯了,谁管他,他就避着谁,要的就是两耳清净。
冷寒凝眼神错在别处,说:“你也认为我应该请外翁回来?”
“这是能问我的吗?”权竹笙说:“你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冷寒凝心里坚定了七八成,但他还是说:“你不明白,外翁自逢济年致仕,便再无入仕打算。他常年游走四方,行踪不定,来去随意,即使是我,也未必能召回他,他有一桩必须要做的事。”
权竹笙洗耳恭听。
冷寒凝道:“朝中上下皆知公玉元隙战死西城域,殊不知他是被偷袭而死。那场战争中,他本已抢占了先机,就在杀敌最深入的一刻,被自己最信任的副将捅穿了肝肺。他是惨死的。”
公玉元隙的战马也被砍死在眼前。他跪在杀声里,明明还那么意气风发,嘴角的血一滴滴地往下坠,带着他一点点地疼起来。
然后,他听到他的副将在耳边哭喊着,就好像真的在替自己悲痛。但他知道不是,他是在扰乱他的军心。
该死,真该死啊!
大赴骑兵在向后退。
他不甘心!
公玉家的子弟,就算死,也要战得漂亮!
“去死吧!”公玉元隙趁副将得意忘形间隙,直接抹杀了他,“阴曹地府,你也别想逃。”
扯动的动作有点大,血流得更厉害了,但公玉元隙逐渐感知不到疼痛。他扶着贯穿身体的刀,踉跄地挺直了身子,在喘息中迎向了残红的天。他是谁啊?
他是公玉氏最后一脉的顶梁柱啊。
他的妻子,他的女儿,还在军营的另一头等着他凯旋。
还有他的父亲。
可他就要死了。
公玉元隙忽然高声呐喊,“所有大赴军听令,胜利就在眼前,成败在此一举!从现在开始,我命令你们所有人跟紧旌旗的挥动,继续往前冲,无论你们的脚下是什么,通通给我碾过去!就像过去无数次战斗那样,不要勒马,不要止步,一鼓作气杀过去……你们的决心不在我,而是整个大赴!”
扛旗的士兵接过使命,毅然决然将旗帜举过头顶。旌旗翻涌在尘风里,露出了渴望胜利的獠牙,大赴万军齐心归一。
公玉元隙吞回即将呕出的血,压着嗓子问:“卫参军何在?我军还有多少人?”
卫子江绕至前排,回道:“只剩一万。”
“足足一万!”公玉元隙霎时高举手中陌刀,撕破嗓音喊道:“去杀吧,去碾碎一切!让你们的决心留在这片土地上,与日月同在,与山川同栖!”
去驰骋!
大赴军心涌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宛如飓风窜入战场,在杀声鼎沸里争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卫子江下刀的速度越来越快,手跟着颤抖起来,砍刀的力量却越来越大。他从公玉元隙那里得到了信仰,生出了无尽的力量。
铿锵风发。
当胜利的号角被吹响,卫子江第一个赶到公玉元隙的身边,他甚至来不及同他说一句话。
公玉元隙跪在尘墟中,却是站着。当最后一抹残阳坠向他,他一动不动,仿佛睡在了胜利美梦里。
“公玉元隙死后,大赴境内相继爆发叛乱,逢济帝便下令调回边境一部分兵力,西城域因此开始沦陷,公玉夫人也在捍卫平焉中战死了。”冷寒凝捏着酒杯的力量很大,几乎快要将其碾碎,“小清时也丢了,她才两岁,外翁都不曾见过她。”
权竹笙感觉冷寒凝情绪不对,他停顿着。
大概是觉得自己扰乱了气氛,冷寒凝笑了一声,说:“听说是个小性子重的奶娃娃,爱哭,因为出生在军营,被大伙宠得无法无天。”
权竹笙看着咫尺眼前之人,说:“天地,家国,君臣,自决心入仕的那日,便已落至臣子笔间。公玉适侯是高殿庙堂下来的人,该做出何种决定,那是该他抉择的事,你无法替他求出结果。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是局中人,恐怕没想透公玉适侯为何当初要以公玉家的名义将你推举入朝。在我看来,你一日在朝,便没人敢真正忘了公玉氏。”
冷寒凝一滞,心里的愁闷顷刻消散,他一身轻松,便枕着手道:“星辰要散了。”
陆汀白背着端兆年,跟着附和道:“因为太阳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