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时沅无语到沉默,半晌后才说:“你真是瞎操心。”她站起来,“我打算给吴成用安一个调度乱军,干预行军路线的名头。这罪名应该够他麻利地滚出定泉了。”
谭侍轩当即说:“你跟朝廷递折子时,一并将吴成用绑过去,也让朝廷明白,定泉此刻的愤怒。再者有竹笙在朝中为我们斡旋,我想之后朝廷再不会派监军来掺和定泉事务。”
梁时沅颔首,应了声好。
***
陆汀白坐在山头,仰头时天苍苍,俯视时野茫茫,他一遍遍描绘着这片土地的轮廓,反而乱了心绪。
陆定宇没见他。
当他听闻定泉的事,快马赶到军营时,陆定宇始终没露面,只是派了人转告他,让他跟着陆成越支援定泉。
陆汀白想不明白,胡乱拽了把草,搓手时发现指甲嵌进了泥土。他摸了被搁在身侧的水袋,刚打开就被人一脚踹开。水溅了他一身,陆汀白在风里恶狠狠地看了过去。
“小兔崽子,恼羞成怒了?”陆成越虎背熊腰,把陆汀白挡了个严实,像看猎物一般眼神咬着陆汀白,不客气地说:“大哥把你交给我,我只有一句话,别扯我后腿,更别指望我会救你。”
“战场上能不能活,那是我自己的事,哪敢劳烦二叔救我。”陆汀白冷笑,这个笑倏忽就过,陆成越甚至都没瞧清楚。只知乍转之间,陆汀白眉眼变得昂然,他说:“我跟着军令走,爹下令让我跟着二叔,我便全凭二叔安排。二叔把我放哪,我就去哪。”
乖张。
陆成越打直身子,不再去注视陆汀白。他转身时一脚碾上水囊,像是种无声的挑衅,背对着陆汀白说:“少用他来压我,半个时辰后出发。”
陆汀白眼里没有情绪,只是半张脸隐进了阴影里。
***
头顶蓦地栽下个重物,端兆年被砸得抬高了头,看见车帘挑起的刹那姜非阙露了出来,姜非阙说:“将军,是滚。”
滚从姜非阙手里跳上端兆年膝头,转而啄起了翅膀,似乎是在挠痒。
借着空隙,端兆年看见了滚脚边绑着的信,信上写着“已到,平安。”
好一会,端兆年才动了一下。她叠好信,再抬头时脸上的笑意已消散,踩着劲风下了马车。
迎面走来一个人,直直打量着端兆年,待靠近几步,那人忽而笑道:“可是端大人?卑职雷程岩,暂代樾州节度使一职,听候朝廷御令,知晓大人将不日上任,特来此候了几日,总算盼来了大人。”
端兆年没错过他眼里的轻蔑,捏着眉心就说:“途中病了一场,耽搁了几日,兵马使有心了。”
“卑职该做的。”雷程岩跟在身侧,看端兆年一副病怏怏的姿态,觉得心里的盘算已是稳操胜券了。他目光错到节度使府邸时,那儿已经站了两排亲兵。
端兆年似有所感地往后瞧,果然看见二营被隔在了五十米外。雷程岩见状,立即道:“大人舟车劳顿,卑职瞧着兄弟们也面显疲色,何况樾军本就唯大人命是从。思及此,卑职便擅作主张挑了一批精兵,一来可护佑大人周全,二来也能让各位兄弟稍作休整。”
见他闪烁其词,端兆年不反对,反而良好地接受了安排。随后又以身体有恙为由,将樾州军权交了出去,也借机遣退了部分亲兵。
交代完一切端兆年便头也不回地迈进了使府,又遽然在第二天杀了个回马枪,顺理成章地把二营讨了回去。雷程岩始料未及,瞪着双眼心里狠狠操了一声。
之后的三天里,端兆年闭门不出,不问正事。
雷程岩躺倒在藤椅上,听着亲兵事无巨细地交代着端兆年三日以来的不作为,心里更加松懈了,进而嗤之以鼻道:“一个女人,果真上不得台面,还妄想够上樾州节度使,我果然高看了她。”
亲兵附和着说:“听闻皇上和太后的关系日渐胶着,皇上之所以任用那端兆年,无非就是她在秋狩时救过皇上的命,偏巧皇上眼下又急需用人,才让她赶上好时候。依卑职看,大人这些年劳苦功高,朝廷看不见,可樾州百姓看得见啊!大人何不趁此机会让自己成为名正言顺的樾州节度使?”
“此话当真?”雷程岩毫不收敛脸上的得意,“樾州百姓如此看待我,也不枉我辛苦这么些年。只是——”雷程岩眯了眯眼,考虑到端兆年曾在秋狩时立功,他不会鲁莽地以为端兆年真是个一无是处的绣花枕头,“如何才能攻其不备打到端兆年的要害?她手里可还握着一万神策军。”
“大人无须担心,我这里有一计。”亲兵刻意压下声调,附耳说:“大人立即传信给赤边大首领,让他明日带人进城攻打樾州。这是端兆年入城的第一战,她若想立名,就必须亲自率兵退□□。届时大人只需吩咐樾军将领按兵不动,寻找适当时机绕到神策军后方,趁其不备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两面夹攻之下,就是打不掉,也得耗死。”
雷程岩哈哈大笑,“好,好主意!”随后他又觉得欠妥,抓过边上的边果有一下没一下地磕起来,思考着说:“神策军到底不弱,我得找个机会分散他们的兵力,这样一来赢面会更大。”
傍晚时分,雷程岩秘密召集了麾下将领,不久又差亲兵到端兆年跟前诚恳地报备□□两日后将进城劫掠的消息,并开口要走四千神策兵。
姜非阙想开口阻止,不料端兆年却对他说:“你也跟着去。雷程岩暗地里与赤边勾结,我不放心他。这次是二营真正拔刀的第一战,决不可以输,有你在,我便不担心。”
姜非阙犹豫了,“将军身边没个可信任的人,眼下又被雷程岩看得紧,我怕——”
“没什么好怕的。”端兆年看着姜非阙,说:“雷程岩想让我和赤边鹬蚌相争,自己好渔翁得利,于是迫不及待要分散我的兵力。他要走你们,必定会将你们圈禁起来。我会另外给你一千兵,一旦发现端倪,你立刻带人往西去找权少书,切忌正面硬刚。”
姜非阙沉默地垂下头。合格的士兵只需要听命行事。
可姜非阙显然不是,他接过端兆年从权竹笙那得来的钟元期手令,紧着说:“后日赤边就要攻城,将军势必要落入合围之困。我会尽快绕过雷程岩的眼线,到南滕请少将军支援。在此之前,将军务必万事小心。”
还想叮嘱几句,后边已经有人探头而出。端兆年眼神钉在那人身上,眼神晦暗,声音跟着拔高了几度,故意地说:“你带着兄弟们,以兵马使的命令行事,勿要冲动,不可内乱,亦不能松懈。守好城门是你们的第一战,拿出你们的本事来,不准给我丢脸。”
“是!”姜非阙这一声应得重,引得外边候着的兄弟都频频回头看。
亲兵就在这时凑了过去,敏锐地问:“大人的意思,可是姜参军也要跟着一起?”
端兆年冷漠地对上他,“你有问题?”
“不,不敢……”亲兵顿时声音发颤,面对着这样端兆年,他只能抬手擦着渗出来的冷汗,最后胆怯地跟在姜非阙屁股后边退下去。
夜色渐而过半,姜非阙一行人歇在离城门口稍远的一处老宅。因为老宅不足以容纳四千人,所以一行人只能勉强挤在一起。
姜非阙躺在床中间眉心直跳,他原本想养精蓄锐一番来着,怎知左右都是睡觉不安分的,这个打呼,那个磨牙,另一个操着一口粗鲁的梦话。
辗转难眠下,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敌袭”,惊得满屋子人唰地坐起身,抓着不知道属于谁的靴子就往脚上蹬,甚至腰带还没来得及系上,就已经摸着刀往门边聚拢,蓄势待发要捅穿门外的敌人。
里头的动静闹得响,夜巡的士兵很快就围了过去,刚要敲门询问,蓦地有刀破门捅出,又快又狠!
“毛病!”被突袭的夜巡队长踉跄着躲过危机,恼羞成怒地朝门内骂道:“你丫的祖宗,干什么?!”
姜非阙顿觉怪异,马上拦下了新的一轮进攻,透过门洞看清了外边的状况。他打开门,看到的全是自己的兵。姜非阙此刻只想骂人,话到嘴边却打了个弯,“谁报的敌袭?”
底下的人气还没消,就直接被问蒙了。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没有结论,最后还是夜巡队长站了出来,阴阳怪气地说:“哪有敌袭?我们夜巡到半夜,也没见有异常,别是你们把谁的梦话搞混了吧。”
众人???!
紧接着屋里又跑出个人,那人边蹬着鞋,边勒紧腰带,急匆匆地说:“发生什么事了?我梦到,啊不对,我听到有人说敌袭?!”他站定时靴子还跑掉了一只,本想折回去捡起,却看到整装待发的大伙直勾勾盯着自己,那眼神像是要刀人。他一下子心凉了半截,垂头偏过身子,心虚地说:“对不住,我不小心睡过头了——”
“你是谁?”姜非阙很肯定面前的人不是自己队里的,“你不是二营的人,什么时候混进来的?能这么悄无声息地瞒过所有人,你是雷程岩的人?”
“我……”眼见瞒不住了,那人眼珠一转,就老实道:“我叫风旋,是前樾州节度使樊适的麾下将领。樊适死后,我又得罪了雷子错。无路可走之下,我只能躲起来,流窜在樾州各处地方等待出头之日。”
“你在逃路,又要谋功名,为何不直接去其他州城?那样你的机遇会更多,可你偏偏选择冒险留在樾州,你很可疑。”姜非阙觉得风旋的话里有所保留,便诈他说:“你在谋什么?故意接近我们,该不会连名字都是假的?”
叫风旋的人心里叫苦,被人这么一针见血地戳穿心思,他甚至觉得自己没开战就先输阵了。
风旋颓丧地说:“好吧,我承认,我确实是想来浑水摸鱼的。小道消息说,樾州跟赤边要打仗了。我粗略计较了一番,这一仗,你们注定要两败俱伤,到时候雷程岩便可坐收渔翁利。但雷程岩这人有个明显的致命点,过于偏激。一旦被激怒,他就容易露出破绽。我的目的便是盯紧雷程岩,再忽悠你们这四千人,只要天时地利,我很有可能拿下樾州!”
“好大的口气!只是你有如此有野心,又怎会这般老实交代,你是在玩什么无间道吗?”眼前的人危险极了,姜非阙一阵头脑风暴,想好了几种处置风旋的法子,但他心里还有些疑问,遂又问道:“你又怎知我家将军此次会败?你对城内的了解太过及时,甚至高于我们,”姜非阙笃定地说:“你还有其他内应。”
说话间,姜非阙的刀已经架上风旋的脑袋。风旋哪知会搞这出,瞬间惊恐道:“小兄弟,你别冲动啊!我躲了十年好不容易护住的脑袋,你可不能让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掉了!你想知道什么,你问呐!我都答成不成?咱不能动粗!”
“那你就回答问题。”姜非阙被风旋这么一打岔,手上倒是缓了劲,紧着又用刀鞘打掉风旋不安分的手。
风旋委屈地说:“我十年前就想霸占樾州了,可没人愿意跟着我啊。我没钱没粮的,跟着我的人都跑光了,唯一留下的,就是雷程岩身边跟着的那个亲兵了。我这些年东躲西藏的,早就没了从前气性,今夜混进你们这里,不过是想碰个运气,万一撞大运真让我捡到大便宜了……害,也就骗骗自己罢了。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不叫风旋,行半境才是我本名。”
□□的前身是行匪,而行匪的领头人则叫行半境。
姜非阙怎么看都不愿相信,一个曾经的山大王,却是这般模样,是不是有点窝囊了?
“你别不信,我还真就是!”行半境莫名读懂了姜非阙的眼神,快要气笑了。他虽然后来被赤边坑惨了,但□□也算是他一手组建起来的。这么想着,他又生出了几分傲气,说话时声音也跟着大了,“我前边说你们要输,这话真不假!因为赤边是明日一早就攻城,并非后日。再过两个时辰就天亮了,雷程岩的人马上就到,你们会被困在这里。我知道你想西下请援兵,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姜非阙倏地脸色大变。
老宅外忽然有脚步声在趋近,沉闷的装备声仿佛在告诉姜非阙,这是场硬仗。
难办了。
姜非阙命人熄灭所有火光,四千人转瞬融进了黑暗。姜非阙还没完全适应,便有人拔刀喊出气势,“打出去!我们不能让将军孤立无援!”
“打!哪怕只能突围一个人,那也是多一份胜算!”势如破竹的拔刀声冲撞在一起,挑起了嗜血的战意。
他们绝不后退!
“不,还不到时候。”姜非阙没有在高昂的士气面前丢掉全部理性。他盯着门,听到敌人的脚步止在门外,似乎只是要把他们围困住。刀锋的锐芒割破黑暗,划进姜非阙眼里,他一下子就镇定下来,说:“你们今夜的任务,只是助我突围,除我以外的人,仍然要留在。你们在,将军便有后援。”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去?”士兵被兜头浇冷水,却仍不甘心地问。
“等他们回撤。”下一刻,姜非阙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往前走,沉声道:“开门!”
沉闷声之后,宅门大开。姜非阙一行人踏破黑暗,仿佛成了这场黑夜的主宰,轰地疾撞而出,冲散掉樾军的第一道阵型。双方拉锯撕搅在一起,宅院侧后方不断有樾军回援。
姜非阙看见几路人奔袭过来,果断回撤,带着十余人逆流挤在人群里,以最快的速度遁入黑暗,最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后门。
后门只有几百樾军,其余去了前门支援。姜非阙把握机会,带人就冲了出去。
十几人对抗几百人还是太勉强了,姜非阙逐渐觉得疲乏。他的手被砍了一刀,挥出去的动作也略显僵硬。随着半道出去的樾军又回拢了过来,姜非阙仍旧面不改色,因为他听到了踏马声。
来了!
一千兵飙过黑暗突袭而来,刀锋出鞘的同时人头跟着落地,但是他们的目标不是为了赢。姜非阙回刀入鞘,利落地翻身上马,带着人疾驰起来。
要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