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定远在看着押送沈初霁的警车离开监狱的大门之后,并没有回家,而是脱掉外套交给沈初霁,又消失了。
巴黎街头中国留学生组织的游行并没有随着沈初霁和李照尘的离开偃旗息鼓,甚至更加如火如荼,因为有一名官费生在上次的游行中因为被警察殴打,伤势过重而牺牲了。
罗夕宸正看着报纸上的照片里那条白色羊绒围巾出神,却听见书房的门被打开。陆定远探出头来问:“姐姐,家里有吃的吗?”
“厨房里还有一些面包。”罗夕宸说着就去厨房替他拿。
看来他还是不够饿,一身脏满身臭地在书桌上摆弄一台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发报机。
“你不声不响地消失了一个星期,就是为了搞一台这个东西?家里又不是没有。”罗夕宸把面包放在他手边。
陆定远抓来半截法棍叼在嘴里,用手指在发报机上东敲西敲,又拿起一个密密麻麻记了许多字符的小册子翻看,专注得像是没有听见罗夕宸说话。
“报纸上那个死了的留学生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当时教情报分析我真该好好学学,不然也不用费大力气把资料都送到美国去让高志成给我分析分析。”陆定远答非所问。
“阿初走了,你是连装个闲人都懒得装了吗?”
“还是算了,我就算是把这堆纸看出花来,也搞不懂这里面的门道。我还是洗个澡去吧,一个星期没洗澡,再不洗就要腌入味了。”陆定远将手里的小册子和一堆文件轻扔在桌上。
“你瞒着我的事是越来越多了。”罗夕宸挡在门前不让陆定远出去,她今天一定要知道真相。
“我不想跟你讨论杀人的事,你看不出来吗?”
陆定远第一次对罗夕宸生气,但也只是话重了些。他不想罗夕宸像自己,像自己身边所有的人一样站在血泊里。总要有人站在鲜花盛开的沃土之上,不然站在血泊里的人血尽气竭时回望,看见身后仍旧是血泊,该有多绝望。
“你太小看我了。”罗夕宸垂眸,侧身靠在门上,为陆定远让路。
见她失望,陆定远心中愧疚,结婚时他曾说过,无论什么事,都不会瞒着她。
“他是CC系的特务,对我们的情况了如指掌,留学生里的党派斗争还有各种大小矛盾,都有他在背后挑拨,从各地募捐来准备寄回国内支持抗日的那些钱被他吞了不少,博士文凭拿不到,自己的口袋倒是肥了不少,还招妓,他死有余辜。”
“他就算十恶不赦,也轮不到你来审判,更不用你亲自动手。你又不是把正义挂在嘴边的愣头青,也不是爱心泛滥的慈善家,你这么冲动,到底是为什么?”
“沈初霁说法国警察有她的照片,她的暴露极有可能就是这个人告密,如果再让他多活几天,等他找到证据传回国内,沈初霁一下船就会被盯上,在她的敌人眼里,她就成了马戏团上蹿下跳的猴子。”
罗夕宸这才知道,陆定远消失一周,就是为沈初霁回国消除安全隐患去了。他担心沈初霁暴露,可她只在乎他的安全,“那同党呢,万一这个人在法国还有同党,让南京那边知道了,你是红的还是白的,不就是他们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吗?你自己如何脱身?”
“我和赵翔宇花了一周的时间排查他的人际关系,并且给江涛发了密报,高志成对他留下的文件进行了分析,三方确认,他与他的上级是单线联系。他本来就被警察打了几棍,我只是让那几棍子更重一些。扳倒一个将军不是碾死一只蚂蚁,我要是这么容易就栽在他们手上,岂不是白活了一辈子。”
罗夕宸听到他的解释才放下心来。
他脱去那一身穿了一个星期的衬衫和背带裤,整个人浸在浴缸的热水里,窒息的感觉很快袭来,但他还是在水里坚持着。头脑里纷乱,罗夕宸刚才一闪而过的落寞,沈初霁临别时的微笑,那名特务濒死时的震惊,翰宸机场上穿的那身飞行夹克,母亲在码头随风吹动的旗袍裙摆,养父台下看戏时眼角的笑纹……
他不敢保证已经为沈初霁排除了所有可能暴露她身份的隐患,也清楚刚才一番话不过是安慰罗夕宸的说辞。
他比谁都清楚,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们只需要一个破绽就可以将他的棋局全部瓦解,况且他的棋局堪比赌局,破绽从不止一个。
巴黎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陆定远在这反反复复的阴雨中开始想念并州城干爽的街道和再平常不过的艳阳天。曾经他最讨厌最想逃离的地方,现在却是他最想念的地方。
沈初霁回国已经快一年,但是巴黎在陆定远的记忆力只剩下了灰蒙蒙的阴天。雨水和雾气渗进他的骨缝里,真希望有一场大旱,好好晒晒他这一身潮的快要发霉的骨头。
面对陆定远的牢骚,罗夕宸常常说,真要来了大旱,你就会想念这潮湿了。
“那就晴天,晴天总行吧。”
说话间,罗翰宸的电报来了。三年间,罗翰宸会定期向陆定远汇报国内的情况。如果不是情况危机,不会突然发报。陆定远拿起笔记下一串数字,然后从抽屉里取出密码本翻译。
罗夕宸就站在一旁看着,看着他笔下生风,喜笑颜开,眉头舒展。
“晴天,大晴天。他张汉卿总算拿出了点东北人的血性,老蒋栽跟头了。”
陆定远放声大笑,把译好的电文递给罗夕宸,去窗边打开窗户,深吸一口法兰西潮湿的空气,像是最后一口呼吸一样,眷恋而贪婪。
“12日凌晨,张学良杨虎城兵谏,扣押蒋于临潼华清池,提出改组南京政府,停止一切内战等八项主张,通电全国。另,南京分裂为两派,何主战,宋主和,陆定轩表面主和,实为何一派,主战亲日。”
罗夕宸看完电文,面色凝重,陆定远却站在窗前悄声呢喃:“再见了,法兰西。再见了,潮湿的巴黎。”
“要回去了吗?”罗夕宸走到他身后问。
“对,回去。”
“回去打仗?”
“打,打大仗,打他的东洋鬼!”
陆定远目极远眺,实际上他最远的视线只能看到一片法国梧桐,可他张开双臂,好像看见了并州城的丹城山。
但归国之路一直到三个月后才成行。
南京政府一直在催促他回国,他一直等到1937年二月的五届三中全会和三月的杭州谈判结束才动身。
再一次踏上离开上海的那艘邮轮时,船长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上次他们住过的舱室。站在熟悉的弧形沙发前,陆定远好像看见了那时一群踌躇满志的少年指点江山的样子。船上一别,他只知道周景初沉迷机械,先在法国,后来又去了德国,其他人或许此生再无机会相见。
他还是像之前一样睡在沙发上,只是离开与回去不同,即使他已经布好了自己的情报网,但棋局之上,他从来都不是执黑子的。南京水深似海,去了便成了困兽,仗还没开打,他的兵就要被瓦解得四分五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