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宁瓷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水早已将衣衫湿透,又被夜风凉透,方才堪堪回过了神儿。
那白影消失的地方,是小树林的尽头。可小树林的尽头不远处,是幽州城最大的夜市。
今儿是端午之夜,皇上开恩不宵禁,这会儿的夜市一定灯火辉煌,热闹非凡。若真是有鬼,那鬼怎么可能往人堆里头钻?
这么一丝念头一晃而过,宁瓷心头的恐惧顿时削弱了大半。
她借着月色,摸着黑,将油灯点燃。
可不知怎的,她越是恐慌害怕,越是想要往害怕的源头去看。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像是……
就像是……
宁瓷想起来了!
就像是很多年前,她曾救助过的一帮少年。
那会儿她才刚满十岁,在一个冬日落雪的午后,她带着妹妹雨烟去城郊找太子燕玄,却在一处破庙那儿,看到燕玄手下的少年死卫们,正在跟一帮破衣烂衫的乞儿们厮打。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看到有人打架斗殴,而且厮打的两方,都是一帮年龄大不了她一两岁的少年们。
那触目惊心的血腥,映照在漫天纷飞的雪花里,吓得她半天都缓不过神儿。
她记得,后来燕玄带着她和妹妹去瞧皮影戏了,但皮影戏里到底在唱个什么,她全然听不进去,她的脑海里徒留漫天凄白飞雪中,那帮乞儿少年们的满身血印子。
她回府后,想就这件事儿跟爹娘说说,奈何那段时间,她爹忙着帮皇上处理国都北迁入幽州的事儿,当时纵然是春节前后,也是忙得好些天都回不了府。有时,好些官家夫人来府上拜年,她娘亲需要一一接待,每日忙得精疲力尽,口干舌燥,她纵然有想要跟她娘说说的念头,却也打消了。
无奈,当时不过十岁的她,自己做了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决定。
她想帮助破庙里的这帮少年!
很显然,那些人是根本吃不饱,穿不暖的。
她听燕玄说,这些人无处可去,只能在破庙里生活。燕玄想要重建破庙,就是逼迫这帮少年们自个儿出去找长短工。若是他们实在找不到,重建破庙的时候,燕玄打算雇佣他们,给他们一个可以赚取酬劳的机会。
奈何,燕玄的想法尚未说出,他们两方就打了个死去活来。
但宁瓷那会儿想的是,人家都已经吃不饱穿不暖了,那会儿又是春节,天寒地冻的,上哪儿去找长短工啊!若真是要找,怎么的也得开春之后吧?再说了,破庙重建之后呢?他们若是再找不到长短工,又要如何去生活?
宁瓷当时明眼瞧着,那帮少年们前后有十来个,大的也就比她年长个一两岁的样子,小的看起来甚至比她年岁都要小很多。这样的一群半大孩童,要去哪儿找长短工呢?
甭说其他小门小户,纵然她家门户算是大的,也并不缺人手啊!
但是,这样的想法她没有说,她觉得,也许自己是女儿家的心思,上不得台面。
于是,她就按照自己的方式,想要去帮这些乞儿们。
从那天开始,她便吩咐府里的厨娘们,每日需多做几份吃的,有包子馒头,有热乎乎的菜肴小肉,偶尔还会出现可口的玲珑小点。
小小的她每日怀抱着大大的食盒,让府中家丁侍婢们,抬着她的小暖轿去破庙里给这帮乞儿们送吃的。
她知道,黑洞洞的破庙里,那帮乞儿们都饿得站不直了,她没有让这些人谢恩的意思。她只是在怯生生的眼神中,既紧张,又害怕地,让侍婢们将食物放下后,抬着她迅速跑走。
她想救他们。
可她又害怕他们打她。
于是,她每日都去送食物,每日都像是做了小贼一般,放下食物就跑。
……
回想起多年前的这段时光,纵然这会儿,宁瓷身处乱葬岗,脚下可能偶尔踩中的是森森白骨,她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只是不知道,当年的这帮少年们,他们现在过得如何了。
悠悠想了这些往事,脚下却已经走到了刚才那白影出现的地方,却让宁瓷惊讶地发现,在她的正前方,有一个身着宫里侍婢衣衫的尸体!
她早已顾不得害怕,急忙奔上前去,用油灯一照,正是白日里在慈宁宫,被太后赐死的那个!
宁瓷心头大喜,她甚至觉得,刚才出现的那道白色的鬼影,没准是神佛在给她指明路呢!
这会儿宁瓷精神大振,赶紧蹲下身来,探了探这人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脉搏。
还活着!
但瞧着脉象,若是不在一个时辰内救治,恐怕也是回天乏术了。
于是,宁瓷赶紧放下手中的油灯,试图将这侍婢背起。奈何,纵然这姑娘瘦弱,个子不高,却因为天命将至,重量比常人重上数倍。
宁瓷着急四顾,见四下无人,便将这油灯留在此处,拔腿就往马车方向奔去。
马车上有她准备好的废弃丝绸布料,和一块三尺来长的木板。
宁瓷将马车停在那姑娘身旁,将丝绸布料平铺在木板上,又将那姑娘拖到丝绸上,利用丝绸滑溜的触感,将这姑娘用推,拖,抬,挪等等方式,移到了马车里。
宁瓷想哭,兴奋地想哭!
接下来,她便驾着马车离开了乱葬岗。
不过,她没有立即回宫。
而是向路人打听,去了一趟忆雪轩。
若是等会儿回宫,她被太后或是其他什么人发现了,她也有个理由,说自己半夜嘴馋,想吃忆雪轩的盐水鸭,便穿了侍婢的衣服出宫了。
若是这么个理由,纵然太后会气死,也顶多会关她个禁闭。
之所以选择忆雪轩,也是因为,这是严律的酒楼。
严律是这段时间太后身边新晋的亲信,若是太后不信自己出宫只为了满足嘴馋,那么,自己出现在严律的酒楼里,定会被严律知晓。到时候,从严律口中说出的真相,太后也是不得不信了。
只是,宁瓷没想到的是,今儿端午,纵然这会儿已是快要接近亥时的深夜,忆雪轩里也是人声鼎沸,高朋满座。
宁瓷将马车就停靠在门口,径自入了酒楼,她环顾了一周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食客们,心头有些担忧。
这酒楼里有这样多的食客们,纵然自己出现在这里,也绝不可能被证明,自己曾来过。
该如何让严律注意到自己出现在这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