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围观的百姓。”
沈昭看不见,她这样问,实则是在问,她今日会不会死。
此处已有宫中内侍在旁监守,定是还需回宫禀报,今日这驱邪阵,她是必走不可了。若确如晚秋所述,那此阵便是面上未见杀机,她或许还未至绝路。
赤足踏上石阶的那一刻,沈昭才真切地体会到,何谓彻骨。
薄冰覆地,寒凉似银刺划破体肤,萧瑟的风催动寒意更加透骨,一寸一寸地,便如刀刃入体三分,剜得她浑身止不住发颤。
祭师的诵咏声流淌在寒风齑雪之中,却又裹挟着百姓的咒骂。
夜幕如漆,笼着一场诡异而又庄重的华筵。
寒意刺入,沈昭觉得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周遭的声音仿佛黯淡下去,大风刮过,大音希声,过往恍惚重现。
初遇时在上元灯市,江临渊将她从受惊的马前救下,衣袂翻飞,漫天灯火明灭,月光便错落在他身上。她想,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
后来,在江临渊的选妃宴上,内侍说今日殿内娇女贵胄皆是大福之人,可江临渊高坐明堂,却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可有无福之人?”
殿内鸦雀无声,众人齐齐看向沈昭,她自小遭人排挤,被看作京城世家女子中的异类。
沉默之中,唯有江临渊挑了眉:“福祉之事,本王可赐,”他的手指在玉案上轻扣,顿了一顿,才掀起眼皮看她:“就她了。”
大婚那日,十里红妆,满目嫣红。沈昭坐在凤烛之侧,在盖头揭开的那一瞬,很想问江临渊是否心悦她,可对上他那双澄玉般的眸,她忽然就觉得,即便他不喜欢她,能在他身边,与他相守此生,也是很好的。
传言都说沈昭是不祥之人,并非空穴来风。母亲早亡,曾经定下了一桩亲事,还未嫁娶,夫婿竟已意外亡故,于是风言风语,便都传闻沈昭乃无福之女,命中带煞。
母亲给她留下的信里说,她与别人确是有些不同,她的血可解百毒,但切记不可救人,若以血救人,定会遭到反噬。
可她终是违了忌。
半年之前,她曾用血救了身中剧毒的江临渊。
那时她想,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可是,江临渊在入主东宫之后告诉她:“孤与你的大婚,不过是利用。”
再后来,谢玉华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江临渊早有心悦之人。
眼盲之后,大约是终于嫌她碍事,江临渊将她送到了云华轩。
那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江临渊,他说:“既已缘尽,便不必再见。”
那时他站在濛濛雨雾里,冷峭而立,眼里皆是疏离淡漠。
雨幕横亘,似濯尽年少欢喜。
守着云华轩孤寂的岁月,她常常想,若是她不曾阴差阳错去了昌王的选妃宴,若是她不曾为了凑热闹去上元的灯市,若是她不曾那样义无反顾地喜欢上江临渊,若是……
若是若是,曾经所有的期盼与欢喜,到头来都只剩下一句,若是。
寒风翻涌,她抵不住寒凉,已无法再去思索,石阶已走到第几级。她不能见物,于是她也不知道,高台之下的百姓之中,藏了一簇一簇的孤火。
在沈昭勉力踏下最后一级石阶的那瞬,有人接了示意,向周围使了眼色,用于照明的火把便向她抛掷而去。星星孤火刹时呈燎原之势,蓦然之间,她径直没入火光之中。
今夜,并非只是要她过驱邪阵,而是要真真切切地,杀了她。
炙热从四周翻涌而来,越来越近,压得沈昭喘不过气,她早已顾不得狼狈,奋力往石阶上爬,伸手去够尚未融化的雪,往口鼻处捂。
可四肢早已不听使唤,热浪无边无际,一层一层没过来,方从极寒之地苏醒,便刹那堕入烈烈火海。
山摇地动,野火燎原,身体似在不断往下坠。
霜雪融尽,火海无边。
华筵席散,灯尽楼塌。
沈昭拼命去唤。
——救我,救我。
——救救我。
可嘴唇张翕,已经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似有人在轻哼那首幼时的歌谣——小豆尽,火神出,妖女诛。
她忽然大彻大悟,无论她怎么做,今日她都会被置于死地。
只因她从被冠以妖女之名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是她,而是一颗慰抚人心的棋。波谲云诡之上,须有以命遮阴之人。
无论如何,她都终将伏诛,为所谓的正道祭旗。
死之将至,她忽然想起那句话。
沈昭,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