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很年轻善良的女子,或许已经有了家庭,堂上可能还有需要奉养的双亲,膝下兴许已经有了牙牙学语的小儿,正倚着门框等母亲回家。
天哪……
他痛苦地阖上眼睛。
在那之后,还是有很多人给他送食物。并不精细,甚至有些粗糙,有时是粗粮馒头,有时是胡饼,有一次甚至还捎上了几枚退烧的药丸。
他不敢接,又不敢不接,怕有人因为他付出生命,又怕辜负她们的好意。
她们大都是偷偷地来,偷偷地走。秋凝雪不知道她们何时来过,只有一次,偶然听到动静,便开口问:“她……”他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便只能说:“那个被拖到这儿的年轻人,还活着吗?”
隐在黑夜里的女子愣了愣。
她是接了上面的吩咐出手照拂这个人。但据她所知,还有很多人,是冒着丢差事丢命的风险,自愿帮秋凝雪的。最开始那个年轻人就是这样——若非那个年轻人,她们可能还没发觉有人使这样恶毒的软刀子。
她和那个年轻人聊过天。
“她说她不后悔。她是静宁二年生人,家在河阳。丞相八年前在河阳赈过灾。”
……
秋凝雪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呆了多少日,只知道突然有一天,玉絮也进了牢房,紧紧地抱着自己。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一定求过很多人,吃过很多苦,才能进来。
秋凝雪想质问他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话离开,又想问他有没有受伤。但秋凝雪现在已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玉絮颤抖地握住他的手。
自从给秋凝雪把脉之后,玉絮便一直在流泪。
他强忍住没有哭出声。他不想秋凝雪顶着这么一副破破烂烂的身体,还要分出心神安慰他。
可是他的眼泪,直接打湿了秋凝雪肩头上的衣服。
秋凝雪在心中叹了口气,慢慢反握住另一个人的手。
……
秋凝雪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昏迷,可能是身体已经走到极限,已经不堪重负,也可能是因为身边有了人陪伴,可以允许自己松懈下心神。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正常,可也毫不在意——或许,这个人根本就是在期盼着死亡。
他的口中最近经常有血腥气。他起初不以为意,毕竟他最近经常咳血,但他心中总觉得不对劲。
直到他不慎摸到玉絮手腕上的伤口。
“你、你怎么能……”秋凝雪艰难地坐起身,满心酸楚又无力地抱住他。
玉絮的血有药性,他是知道的。因为对方从小就被拐卖,被当作药人,试了无数的药。他千叮咛万嘱咐,告诫过玉絮很多次,不能泄露这个秘密。
“没关系,没关系,只是放了一点点……马上就会好的,别担心。”玉絮抱住他,说:“你要好好活着……一定能出去的,一定会有转机。外面还有很多人牵挂你呢。”
秋凝雪疲惫地张了张嘴,哽咽应好。他不在乎自己是生是死,可是却有很多人、很多人为了这条性命,付出沉重的代价。
“睡吧,睡吧,休息好了,病也一定会好的。”玉絮说:“我守着你,不要怕。”
他便真的睡了过去。起初是真的无力昏睡,但后来便起了高热,陷入人事不知的昏迷。
恍惚间,有个人正在抚摸他的额头。他以为是玉絮,便难得放任自己的软弱,依恋地靠过去。
祁云照大怔。她低下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已经病糊涂了的人,将额头贴在她附过去的手掌上。很轻很轻,像刚刚出生的小犬,正嘤嘤叫着,拿脑袋蹭她的手。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秋丞相:不整洁,不得体,乌黑的发丝凌乱地垂下来,挡住半张烧得通红的脸。身上的衣物也很多脏污,散发着一种古怪难言的气味。
秋丞相,举世无双的秋丞相,躺在牢房角落里的稻草上,前所未有的狼狈。
可她越是狼狈,祁云照脑海中那个轩轩霞举、湛然若神的秋丞相便越是鲜明。
祁云照的脑袋突突地痛了起来。
她好后悔今日走了这么一趟。她不想说什么愧疚,那太像猫哭耗子假慈悲了。她只知道,今日之后,她很长时间都要做噩梦了,她一定会频繁地梦到这个人。
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秋凝雪了,她的恩人,她的老师,她曾经最敬爱的长辈,她仰望了很多年的目标,亲手将她扶上御座、护持她长大的秋丞相。
她亲手杀了她。
“陛下……”
退在不远处的侍从估计明白了什么,开口道:“臣为丞相更衣吧。”
哪怕是罪恶深重的死囚,行行前也是被允许换一身得体的衣服,吃一顿可口的饭食的,何况是……为国家操持了很多年的秋丞相。不管她到底有没有叛国,这最后的体面,总是应该的。
但陛下养尊处优,从来没服侍过人,应该不会乐意为一个浑身脏污的囚犯换衣服。
“不必,我亲自来。”
秋凝雪为她做了很多事,但她好像还从没为自己的老师做过什么。
这应该就是祁云照唯一能为她效劳的事情了。
少年天子站了起来,看向被侍从放在地上的两个托盘。
一个放着装着鸩酒的酒壶。壶身银白,似由精铁制成,通身都雕刻着象征审判与刑罚的獬豸纹,间或镶嵌着一些刺目的宝石。如果忽略它的用途的话,这真是一把非常漂亮的酒壶。
另一个托盘则放着一套完整而整齐的朝服。
祁云照将那套朝服拿起来,百感交集地抚摸着上面绣着的白鹤。
“再去端盆清水来。”
“是。”
天子跪在那名囚犯身前,生疏地拧着帕子,为老师擦洗面容。然后,便将人揽起来,摸上最上面那颗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