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声望过去,满亭喧嚷霎时静了三分。
安清岚撩开锦帘,众人见她发间只簪着一截玉梅簪,眉心一点金箔,除此之外并未任何装饰。
微风拂过,她的月白色织锦襦裙荡开涟漪。侍女要去扶,她却先一步踩着木阶缓步走下,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林间树影里,她一步一步,步履沉静地像是名家笔下的雪竹玉梅。
“兄长,休要在此胡说。”她的脚步在安礼弘身侧停下,感受到有股奇怪又冒昧的视线在盯着她,安清岚眉眼隐有不安。
抬头望过去,又好似什么都正常,她有些烦躁,只好将气撒在兄长身上,“小心回去,我让爹爹家法伺候你。”
听者面上的笑容僵住,“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别老告状啊。”
想他堂堂护国公嫡长子,朝中官拜四品的鸿胪寺少卿,却在家中毫无话语权。
唉,谁叫父亲把她当个宝。
家有悍妹,天道不公。
“你今天帮我把东西拿到,我就不告状。”
安礼弘淡然的表情有些变化,“再说再说。”
围观众人似对安兄惧妹的情景也见怪不怪,只拉扯着笑了几句,把人请了进去,一边道:“今年这宴会啊,不知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咯。”
“卓兄,何以见得啊?”
“没听说吗,那位...也会来。”不知是谁讳莫如深地双手朝左上作揖了一下。
旁人立即领会,“你是说,当朝的那位大司马?”
有不知情者懵懂地问道:“他来做什么?”
有人压低声音,“那你得看看,今年这宴会是谁主办的?”
......
一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不亦乐乎。
众人落座之后,宴席就算开始了。大云朝民风开放,此宴会虽属私人性质,却不必男女分席。
众人临溪而坐,宴饮自由。
开席的曲乐由姜采盈亲自敲定,词句采自黎老先生的《春魄》,由宫廷十八乐师谱曲,耗时三日,算是对老先生的致敬。
《春魄》乃黎老先生乐曲残本的序章,众人不禁感叹,仅仅是序章便如此恢弘,若是能获得黎老先生的乐曲全本,此生也算是无憾了吧。
只可惜,这世上不会再有咯。
听说裕王妃去年偶得了这乐曲残本,本欲在这开春的宴上赠予有缘之人。可不巧她喜事在身,已将宴会事宜交由九公主殿下。但那位公主殿下,却不是好说话的主儿。
把宴会交给她来主持,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
只是一开席,众人的印象竟有了改观。只见宴席上,各种吃食干果备全。众人惊觉,好似每个人案桌上的糕点和茶水都有细微的不同。
例如,忠肃侯府的何宏恺手边的是一叠菊花酥,半壶清酒。刑部员外郎沈寂不喜甜食,因此糕点换成桃酥,再加一盏白茶解腻。
兵部尚书之女白玉芙喜动,为人活泼,故配以酸梅糕外加松露茶.....她饮了一口,颇为满意。
于是探过头去,止不住对邻座好奇,“清岚,你的是什么?”
她凑过去凝眉一看,有些不解,“佛手酥和紫苏茶?清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府中常备的茶点吧。”
安清岚自小身体微恙,小病不断,尤其易积食,畏寒。佛手酥清热消食,可宁神静心,紫苏茶调理肠胃可祛湿止咳。
“公主殿下怎知你身体情况,难道是特地打听过?”
她望向正中央的二楼楼阁,冷哼一声,“想必是又憋着什么坏招呢。”
白玉芙一手抚着下巴,略微思索道:“相传,佛手酥是天竺那烂陀寺庙僧侣的一种日常糕点。一个坏事做尽的信徒想要改邪归正,于是长跪于寺庙前的菩提树下,七天七夜。佛祖感念他的至诚之心落下菩提果,后来这果子被僧侣们制成糕点。”
“清岚,你说公主殿下会不会是想就元宵宴上的事,向你道歉啊?”
安清岚的目光有些怪异,“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也不清楚,这是一种感觉。”白玉芙笑笑道。
安清岚摇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二人正交头接耳着,从楼阁深处传来悦耳的琵琶声。宴席之上,众人交头接耳。
“怀良,你的是什么?”
怀良,是安礼弘的表字。
忠肃侯府的何文泽探头过来,“咦,白毫银针?这不是去年冬日的陈茶么?”
何文泽打趣道,“怀良,你与公主殿下是不是也有什么过节?”
安礼弘沉默着,将杯盏中的茶一饮而尽。而后,眼神扫过二楼,与姜采盈的视线猝然对上。
姜采盈也直视他,片刻后她微微蹙起眉。
大云朝中,很少有人敢与她对视这么久。安礼弘从前不是向来尊礼克己的么?
看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很多。
此事宴会中有人惊叹,“这是...《洛雪词》?现如今陵都城中,能将此曲演奏得如此磅礴激荡的,除了惜春坊的雪姬娘子,再无他人了吧。”
“是啊是啊。”
琵琶声清清脆脆如玉盘坠地,九转回肠。众人正感叹间,忽闻笛声空灵如鹤鸣,扶摇而上。在第七个音阶悄然应合,两股音律似化作山涧清泉漾开粼粼波光...
众人的注意力又全然放在了席间的另一位女子身上。
林间的清风吹起她纱裙的一角,只见她素手白钗,盈盈站立,在和着这世间最空灵美妙的乐曲。
当最后一声泛音在竹林间萦绕散去时,众人还久久沉浸其中难以自拔,直到林中惊起数十只飞鸟,嘲哳转鸣朝远处飞去。
“好,真是太好了。”
“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呐!!!”
众人皆晓护国公府安清岚晓通音律,可谁也没想到她的笛子吹得这么好,尤其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能与陵都城第一琴手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真是堪称是“琴技双绝”啊!
姜采盈在二楼朝下看,她其实不太懂音律,除了上一世师父教过她的一些听音传意之外,她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观赏,只是她注意到一曲毕后,流觞宴上多了几个坐席,有人姗姗来迟。
其中便包括淮西世子李漠和新任户部侍郎的匡沉瑾。
众人起身拱手,这二位在朝中官职不高,可架不住一个是陛下器重的新贵,另一个又有公主做后台。
即便前几日淮西李氏与太妃的谣言缠身,可陛下摆明了偏袒。
多点规矩和礼数,总是好的。
匡沉瑾面色无常,甚至有些意兴阑珊。这种饮酒赏月的宴会,他向来不太感兴趣。
李漠的脸色却很难看。
今早,他去公主府等候,却被府中人告知公主殿下早已自行出发前往探春宴。
公主殿下摆明了已经听信谣言。据姑母说,她前几日进宫请安的时候便已不对劲,像是察觉了什么一般。
不管如何,今日宴会上他一定要想办法缓和与公主的关系。整个京城的世家都在宴会上,若出了什么岔子,那这桩婚事或将岌岌可危。
落座后,有小厮为他二位布菜添茶。匡沉瑾的案几上,是一叠家乡的罗油果,外加一盏玫瑰茶。
他怔了怔,这是...玉瑶最喜欢的两样吃食。此时阁楼中的琵琶声骤停,一双纤纤玉手缓缓推开大门。
那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戴着面纱身姿婀娜,款款向他们走来。
匡沉瑾的目光就定在了那个方向,眼眸隐有光华流转。如雷的掌声,掩盖住他如鼓的心跳。
她瘦了。
“原来,她便是雪姬娘子。”
初入京城时,他的同僚曾多次向他提议去惜春坊饮酒寻乐,他皆以爱妻临产为由借口推脱。
但凡他去过一次...匡沉瑾心跳如雷,可又仿似想到什么一样,顿时泄气。
见过,又如何。如今,他家有贤妻,一切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