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学的清晨,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廉价消毒水、粉笔灰和青春期躁动汗味的“学校气息”,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压在周拟肩头。
校门还是那座巍峨的、刻着烫金校训的铁门,阳光打在金属上反射着刺目的光。
一周前那个仓皇逃离、袖口沾染着洗不净血渍的影子,仿佛隔着一层蒙尘的玻璃。
踏进教学楼的每一步都格外清晰。指关节上新旧交错的细微疤痕在紧握书包带时传来清晰的绷紧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沉淀后的硬韧。下巴那道几乎淡去的旧伤似乎在皮下微微发热,提醒着曾经历的一切。
高二(7)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周拟的出现如同一块石子投入沉寂的死水。
窃窃私语、混杂着惊疑、试探、还有几缕不易察觉的畏惧目光交织成无形的网。
她挺直了背脊。那份曾为生存不得不低垂的脖颈,此刻维持着一个平静而略带疏离的角度。
视线扫过林薇的位置,那个位置空了。
心脏某个角落,冰冷而坚硬的回音轻轻荡开。
回到座位。
课桌擦得过分干净,书本摆放得一丝不苟,像是被刻意整理过。
她放下书包的动作很轻。后背的旧伤不再刺痛,变成一种深沉的提醒。
很快,预想中的风暴以另一种方式降临。
课间操结束,人流涌回教室。
周拟刚坐下,就被一个趾高气扬的、留着齐耳短发的女生堵在座位前。是林薇的跟班之一,外号“麻雀”,眼里总闪着刻薄的精光。
“周拟,老师让你把这些数学练习册发下去。”一大摞厚重的练习册被重重顿在周拟桌角,震得桌子嗡鸣,“哦对了,”麻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刁难和幸灾乐祸,“这些是缺交作业的同学名单和错题本汇总。林薇说老师让你‘仔细核对’,缺一罚十,抄写任务……‘好好’监督完成!”
一份名单和几个用订书机随意钉在一起的破烂本子被“啪”地甩在练习册上。薄薄的纸张边缘翘起,带着被刻意蹂躏的痕迹。
名单上,周拟的名字被红笔圈在第一个,后面跟了三个猩红刺目的叉。林薇的名字赫然在列,但她需要“罚抄”的数量被潦草地划掉,改成了一个小小的“免”字。
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数十道目光聚焦在这里。
那是林薇惯用的手段:借他人之口行贬损之实,用班级事务包装恶意的权力倾轧。
周拟没有立刻回应。
她的视线平静地从那份名单和林薇名字后面的“免”字上滑过,最终落在麻雀那张写满得逞的脸上。
那股久违的、被肆意踩踏的窒息感瞬间涌上喉咙。
胃里一阵熟悉的翻搅,小腹深处甚至开始隐隐传来熟悉的、象征抵抗边缘的紧绷感。
愤怒的火苗在心底“嗤”地一下点燃了。
但这一次,没有恐惧的冰水浇灌。
那火苗在愤怒的灰烬下,是昨夜台球厅里那道悍然回掠的、沉默的“墙壁”,是指尖擦过他紧绷手臂时皮肤的触感和皮下的暗涌,是那张冰冷胶片上不屈的、千锤百炼的锈骨。
“仔细核对?”周拟抬起眼,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稳定,穿透了窃窃私语。她拿起那份名单,指尖捻起那张标注着“免”字的纸页一角,轻轻拎起来,让那潦草的字迹暴露在更多人好奇的视线下。“林薇的名字是你代写的?谁允许你擅自改动老师布置的任务?”
麻雀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我…我是帮林薇传话!是老师……”
“老师要求核对缺交名单和错题情况。”周拟打断她,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冷硬的石子,“监督完成罚抄是纪律委员职责,但监督的对象是老师批改过的名单,而不是你,”她的目光平静如水,却锐利如刀,“或者说林薇,临时圈定和更改的标准。”
她把那张纸轻轻放回练习册上,指尖点了点林薇名字后面那个突兀的“免”字。
“这份名单,我不接受。”声音依然不高,却清晰地砸在所有竖起耳朵的人心上,“我会带着所有人的错题本和原始记录,直接去找班主任复核。谁该罚,该罚多少,按班规来。不需要中间商赚差价。”她甚至还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林薇那份,如果她需要‘特殊照顾’,请她本人拿着免罚说明来找我,或者……直接去跟老师解释。”
四周安静得可怕。
落针可闻。
麻雀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什么,却在周拟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注视下哽住了。
那不是怯懦的躲闪,也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一种冷硬的、看清了所有把戏后的笃定和无畏。
像冰冷的岩石,无法撼动。
“你…你等着!”麻雀终究没敢再说什么狠话,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一把抓起桌上那份明显动了手脚的错题本汇总,狼狈地挤出人群跑了。
无形的压力轰然消散。
围观的同学交换着震惊的眼神,目光复杂地投向周拟。
那个缩在角落里、只会闷头挨打的影子,似乎被彻底擦掉了。
周拟仿佛没看到那些各异的目光。
她只是重新整理了一下桌上的练习册,一册一册开始分发。动作有条不紊,指节上的旧伤在用力时隐隐浮现,像某种沉默的勋章。
后背挺得笔直,如同第一次破土而出、迎着疾风也要笔直向上生长的幼竹。
她不再试图熄灭胃里和小腹的紧张悸动,而是感受着它们,这是她生命脉搏的证明。
当最后一本练习册分发完毕,铃声也响了起来。
教室恢复了表面的忙碌。
回到座位,周拟轻轻吁出一口气。
指尖有些微凉。
她能感觉到心脏沉稳而有力地搏动,带着一种全新的力量感。
林薇的位置,依旧空着。
放学铃声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喧嚣。
人流如同泄闸的洪水涌出教学楼。
周拟收拾书包的动作略显缓慢。
复学的第一天,重新适应课堂和人际的消耗远比想象中大。
精神上那份“反抗”带来的亢奋过去后,是更深沉的疲惫。
胃里那股坠胀感并未完全消失,随着饥饿的临近又隐隐浮现。
她随着人潮走出教学楼大门,被午后依然有些灼热的阳光晃得微微眯起眼。习惯性地,她往公交车站的方向望去。
就在视线掠过大门口那排整齐但枝叶繁茂的梧桐树时,一道身影像磁石般瞬间攫住了她的目光。
沈燃。
他斜倚在校门右手边第二棵巨大的梧桐树干上。
深秋的梧桐叶已染上大片的金黄,在午后的阳光里灿烂得有些炫目,大片大片筛下的光斑在他身上脸上跳跃流淌。
他没穿那件标志性的机车外套,只一件纯黑色的连帽卫衣,帽子随意地兜在脑后。
拉链拉到锁骨下方,露出里面同样是黑色的圆领内衬。双手插在卫衣宽大的口袋里,一条腿微曲,另一条腿自然地伸直点地。
姿态带着一种随意的、却又掩盖不住的锐利松弛,像一头在领地边缘小憩的豹。
阳光勾勒着他利落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额前落下的几缕碎发被微风吹动,在深邃的眼窝上方投下小片阴影,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比平时多了几分模糊的慵懒。
看不出是在等待,还是在审视着这汹涌的人流。
但周拟就是知道。
他在等她。
心口的位置,那沉寂了一下午、被公式和书本暂时掩埋的情绪,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石炭,瞬间被点燃。
一股温暖而微妙的细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沉沉的安全感,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脚步甚至加快了一些,穿出人群,径直向他走去。
背后的喧嚣和那些探寻的目光都被瞬间剥离,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树下那片晃动的光影。
沈燃在她走近时,眼皮微微掀起。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阳光下不再如同浓墨深潭,被金色的光点晕染开,如同秋日潭水,深邃却带上了一点罕见的温和底色。
他嘴角的线条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一步之遥停下。
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洒在周拟略显苍白的脸上,勾勒出她眼下一圈淡淡的青色和紧抿的嘴唇。
周拟停下脚步,抬起头。
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睛。
沈燃垂着眼睑看着她,那目光似乎像在确认她此刻的状态。
然后,插在卫衣口袋里的右手缓缓抽了出来。
动作不快,带着点漫不经心,但那只裹着厚重哑光护腕的右手,在阳光下反而显得更加沉甸甸的,像一个无声的注解。
他抬起右手,并非伸向她,而是屈起食指,带着护腕冰冷的边缘,极轻、极快地蹭了一下她眼下的位置。
那轻触几乎像是错觉,瞬间掠过眼底那抹疲惫的青痕。
“撑住了?”
声音低沉,带着点刚睡醒般的沙哑,语调却很平。
他收回手指,插回口袋,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一片飘落的枯叶。
但周拟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金属边缘擦过皮肤时带来的微凉触感,以及那动作背后转瞬即逝的、笨拙的关心。
“嗯。”
周拟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但很清晰。
胃里那股因疲惫和紧张纠缠了一天的坠胀感,在他开口之后,竟奇异般地稍稍舒缓了一些。
仿佛他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镇定剂。
他没再问什么,视线投向校门外更远处的街道。
“走吧。”
声音依旧简洁,身体也顺势离开了依靠的树干,站直了身体。动作间,卫衣布料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周拟跟在他身边半步之后。没有肩并肩,但也没有了最初的疏远和恐惧。
阳光穿过树梢,在他们身上投下温暖晃动的光斑。他投下的影子正好半拢着她,像一个沉默的庇护圈。
两人一前一后,融入放学的人潮,又保持着一种奇特的、旁人难以插入的静谧空间。
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落在铺着落叶的人行道上,发出沙沙的微响。他高大的身影在前,沉默地隔绝了大部分纷杂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