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会见室的空气凝滞如铅。
森严的铁窗分割着惨白的光线,探视玻璃如同一面冰封的镜子。
周拟僵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尖锐的刺痛钉住摇摇欲坠的灵魂。
她盯着对面那扇小门,眼睛干涩得生疼,喉间堵着冰碴。
门开了。
两个看守的身影中间,一个穿着暗蓝色号服的年轻身躯走出来。
囚服衬得他身形显出几分清瘦,肩背却依旧挺着不屈的线。
他没有被推搡的姿态,甚至步伐稳健,仿佛穿过走廊只是寻常的散步。
镣铐的细链垂落着,无声地宣告着界限。
沈燃在玻璃对面坐下。
手铐连接腕环搁在桌面,轻微的金属碰响敲碎了死寂。
他抬起眼。
隔着厚重而模糊的玻璃。
目光再次相接。
刹那间,周拟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
那张脸……
那张在血雨腥风、强横戾气下筑起森严堡垒、只偶尔泄露出熔岩般炽热的脸。
那张在冰冷审讯室签字“确认过失致死”时,平静得像万载寒冰的脸。
此刻在囚服的映衬下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惨白光晕里,竟清晰地剥落掉所有厚重的、覆盖了真实年岁的锈蚀与创伤。
如同一尊沉埋的古老石像被骤然擦去表面尘垢,显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尘封已久的、如初雪般干净而锐利的少年轮廓。
眉骨那道浅痕仍在,却不再显得伤痕累累,反而像勋章般诉说着未被磨灭的棱角。
褪去了刻意筑起的戾气和那层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成熟感。
那份深不见底的沉寂眼底,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
泄露出一抹周拟从未见过、却不知为何无比熟悉的如同少年人站在山顶远眺般的……
纯粹的、倔强的、未被世俗尘埃完全覆盖的坚定与平静!
那锐利干净的线条。
那未被常年戾气和世故打磨的、天然带着点孤傲微芒的下颌。
那双眼睛看向她时,没有了往日的强制威压或复杂纠缠。
只有一种剥离了所有附加意义的、无比清澈的珍重。
周拟心脏骤然绞痛,如同被这猝不及防的、毫无预兆展露的真实少年感狠狠凿穿。
那被强行压抑的巨大悲怆瞬间化作滚烫的洪流,冲破冰封堤坝。
眼泪如同断裂的珠线,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窗下金属沿。
无声。
只有肩背因无法承受的巨大悲喜而剧烈抽搐,口腔里的铁锈味浓烈刺鼻。
沈燃的目光静静落在她泪水肆虐的脸上。
他那双仿佛被岁月尘封过久的眼底,映着她崩溃的模样,那抹少年般的清澈珍重里,缓缓浮起一丝极其极其细微的……
了然?
甚至……
是转瞬即逝的、微不可察的……
心疼?
快得像指尖掠过平静湖面留下的微澜。
随即。
他的目光垂落,看向自己戴着冰冷圆环的双手。
动作出奇地平稳。
双手带着镣铐自然的束缚感,伸进了囚服内侧的口袋。
他掏出来的是一小串孤伶伶的、带着独特磨砂质感的银色金属钥匙。
其中最大、最显眼的,是那把黄铜色的、厚实的防盗门钥匙。
钥匙圈上还挂着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黑色金属牌,上面刻着他顶层公寓楼下那个冰冷的单元地址。
在惨白的光晕下,这串钥匙闪着熟悉的、冰冷又仿佛带着一点温度的微光。
他的指尖平稳地捏着这串钥匙。
镣铐的细链垂落下来,在钥匙冰冷的金属面上投下一点微小的阴影。
他没有看钥匙。
他只是隔着厚重的玻璃,将那串沉甸甸的东西,微微抬起来一点。
然后。
他用那双被束缚的手的食指指尖。
极其缓慢地、清晰地
隔空。
点向了探视玻璃这一面,
指向了周拟心口的位置。
动作庄重得像是在完成一个古老的交接仪式。
做完这个动作。
他没有立刻收回目光。
而是重新抬起眼。
目光穿过被泪水模糊扭曲的玻璃。
再次。
直直地落进她翻涌着巨大痛苦与碎裂感的眼底。
声音透过劣质喇叭传来。
依旧清晰。
却不再是冰冷的命令。
而是一种带着少年气质的、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
像他第一次在巷子里打台球时那样干脆。
“哭个屁!”
语调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少年人惯有的不耐烦。
“当老子死了?”
他收回点玻璃的手指,低头,似乎是在自己掌心的钥匙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仿佛在确认它们的存在。
再抬眼时,目光里那份不容置疑更加坚定:
“家!”
一个单字,如同磐石。
“钥匙!”
又是一词,掷地有声。
“拿着!”
“那就是你的!”
声音带着一种托付江山的霸道和坦然。
钥匙在他被束缚的掌心攥紧。
“避风港。”
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生涩得如同牙牙学语般艰难,却又异常地清晰而郑重。
仿佛他对着冰冷玻璃念出了一个尘封已久、只为她一个人打开的咒语。
“没别的!”他紧接着补了一句,像在驱散自己的别扭,“卧室抽屉里有银行卡,随便用!”
短暂的空白。
随即,他眼神骤然锐利。
像山涧里被春雨洗过的、带着寒气的利竹,直指核心。
“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