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辰王是继李景衍之后的第二太子人选,上能横枪跨马,下能压制文臣,偏生又得了个心狠手辣的心眼,处事独用一个“绝”字,凡事不留半点余地,只见眼前,不观日后。
彼时大赴已是居危之境,逢济帝目睹着邑辰王的势起,更加坚定江山需要的是一个能拓开眼界的君王,太子无疑成了他心中的唯一人选。只是太子多病,寿期不定,而煜澜王李暮倾才治平平,淮平王李幽更是懦弱无刚,此二人无一人可在太子之后压住祁商誉拥立的邑辰王。逢济帝一时陷入了无人可堪大用的境地,很快又联想到了远在定泉的谭侍轩。
谭侍轩是梁家外姓人,文人出身,在身份上已是矮人一截。自梁老太爷去后,梁家人看不起他,定泉军不买他的账,以至于他儿子梁时城在军营里谋上了校尉一职,他仍被丢在后方跑辎重。谭侍轩从前总是不拘小节,闲言碎语只当是偏风几缕,可当梁时城越过梁家舅舅规设的那条线时,梁时城被搞了,他太势单力薄了。谭侍轩看着梁时城伤痕累累,却无法与之并肩作战,因为他根本没资格站在跟他同样的战场上,他只是个无用的辎重兵。不被重用的无力感不断啃噬着他的血肉,将他从一个翱翔云端的看客一下扯进俗世。
他看清了现实。
梁家护不住他谭侍轩的人,想置他们于死地,他不愿再遮挡自己的双眼,他要争!他要在这片黄土之上,争出他们的立足之地!
彼时逢济帝仿若知晓谭侍轩的想法,借以北巡的名义,绕去了定泉,精挑细选了好些定泉军营里边的将士,把着人又夸又赏,好些人都升了官,其中便包含了谭侍轩。谭侍轩被升为列将,凭借自己的天纵奇略,很快在军中夺得一席之地,也成了逢济帝拿捏梁家的最大筹码。
梁家是横跨几大王朝的世族,更是李氏王朝的开国功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极具威胁的存在。逢济年间的大赴王朝不仅面临着最强盛的外族势力崛起,且迎来了梁家最鼎盛时期,无论从嫡亲到庶子,梁家子无一不骁勇善战。即使是强如劲敌的草原部落,在面对铜墙铁壁的定泉军,也讨不到好处,反倒打得束手束脚,进攻打得憋屈,防守扛得焦灼,让人恨得牙痒。
逢济帝对梁家也是喜忧参半的心思,梁家守住了大赴北边的战地,这是喜乐之事,可它偏生又风头太盛,显然有点功高震主了。彼时陆家将将冒头,兵力、将才远不及梁家,更遑论同梁家抗衡。梁家成了战场上的枭王,在大赴全境做到了一家独大,天子御下之法在梁家讨不到便宜,梁家故此成了逢济帝心底的最大猜忌。而谭侍轩的出现,恰好让逢济帝窥见了转机,他要用谭侍轩分化梁家的大权,以此减弱梁家的影响。同时他还秘密纳了谭侍轩妹妹,生下了李景笙,用李景笙的存在,绑住谭侍轩,用以约束祁商誉。
“李景笙这名字,只会出现在李氏大权旁落之时。”今夜雨停,枝头上栖了几只乌鸦,静悄悄的,好似在留神树下人的动静。权竹笙发冠束得端正,额前却掉落了几根须发,去了些往日里的端正有礼,反倒人情味浓了几分,他说:“十岁以前,我的每日所学,既有身为帝王的君道,也有身为朝臣的臣纲。逢济帝让先生们用心教导我,却又拟了一道圣旨加以约束我——”
“他怕我不敌邑辰王,更怕我对皇位起私念。逢济帝从未将我的身份公之于众,因为在他心里,我不过是阻止邑辰王上位的一颗暗棋。于他而言,如有一日我凭借谭侍轩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那是万不得已的结果。邑辰王薨逝多年,如今王朝尚且可期,皇嗣也还康健,先帝的那一道圣旨便成为了我的一道枷锁。我以为,李景笙这皇名,此生或许不会再出现。”
他早已学会了眺望,所以在认清李景笙生来只是棋子后,他把自己置于“天下”之后。
“谁知道呢……”端兆年低低地回应了他最后的一句话,没来由的。若是要剖析缘由,大概是她讨厌这种认命般的命运安排,无法挣扎,只能放弃。
她的思绪不可避免地进行了延伸,渐渐生出了焦躁不安,在冷静了一段时间后,回到了最初,“难怪了,当年逢济帝分明很重用谭侍轩,为了封他为侯,前后几番周旋,才力排众议让谭侍轩得以受封。偏又在几年之后,转而打压起了谭侍轩,如今看来,意在防你。李景衍太子和老师二人齐心协力铲除邑辰王,成就了先帝,亦使你的存在成了先帝的威胁,谭侍轩与你休戚与共,是该得此遭遇。”
权竹笙见她仰头专注于自己的神情,隐约从中读出了几分关心,将自己要说的话压了回去。
“你要小心,既然我能查明你的来历,皇上自然也能。咱们大赴朝的这位天子,看似平庸老实,实则太极打得巧妙。这些年,太后没少往皇上宫里送人,如此费心,无非是想让皇上耽于美色,只要皇上根基不稳,而她手里又攥着子嗣,任凭底下的百官怎么闹,都翻不了天……”端兆年微微挑眉,说:“可咱们的这位皇上,对嫔妃们雨露均沾的情况下,丝毫不耽误政事,连子嗣都只出自于皇后膝下。他既有如此心思,查到你,不会很久。”
权竹笙看着她,忽然扭头道:“你可知祁商誉当年为何会败?因为他心机太重,功利太过,手段太绝,目光太浅。他将祁氏一族荣辱皆系于邑辰王身上,于是有了后面的大败,也导致了后来的祁家沦为世族末流。我与祁商誉不同,李景笙早已死在太后的那场暗杀之中,他于我而言已是过去,而今苟活至此的,只是权府的权竹笙。我,并不打算对此隐瞒什么。”
权竹笙一生所求,只为全自己一条为臣之道,他知道弄巧反拙的道理,所以从未想过向皇上隐瞒自己的存在。
端兆年知道他是有分寸之人,此刻心中也有了定数,张口欲言之时,瞧见权竹笙伸手而出,做出相邀之势,听他道:“大赴八面袭风,依然昂首向前。我眼中的大赴,远不止眼前的苟且,它还有蓬勃的欲望,终有一日,它仍会再次卧沙饮马瀚海。所以,我需要你,你是否也愿意同我一起?”
晚风吹开权竹笙垂在半空中的袖袍,端兆年盯着他,最后眼神停留在他伸出的手上,逐渐从中回过味来,浅笑着回碰了过去。这触碰利落而短暂,却包含了许多情感。
端兆年这一生失去过许多东西,甚至不曾感受过朋友之间的情谊,却在这一刻莫名地觉得,她和权竹笙像是一对多年未见的好友。她被拥在风里情难自禁,她想,或许赌一把也未尝不可,所以她说:“同路至此,便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