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你这上海话说的一股黄土味。”黄河河道里的黄土味。
在喧闹与嘈杂中,一半是说话声,另一半就是各种各样的笑声,一点点真,一点点假,一点点阿谀再加上一点点卑微,让陆定远土匪般豪放的笑声只有罗夕宸一个人听得见。
这样虚以委蛇的场合,陆定远其实并不想参与,在回来的第一顿早饭上,四太太告诉他明天设宴为他接风,他拒绝过:“母亲,您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回来了吗?”
在船上,他想的对策是在上海藏起来。春望计划在陆定远离开时就已经全面启动,江涛主要负责的是上海地区,从他交给陆定远的情报分析报告来看,上海不久之后必有一战,华北局势也愈加危急。只要能在租界里等到战事开打,南京就一定需要陆定远带兵支援上海或者在华北牵制敌人,到那时他就不需要去军事参议院当那个没有实权的参议,顺理成章地回到并州城了。
但四太太一句话就戳破了陆定远的天真,“你以为蓝衣社那些人是吃闲饭的吗?你堂堂陆军少将,答应了去任职却在上海躲躲藏藏,颜面何存,信誉何在?这样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亮相,莫说是二十多年你第一次来上海,就是我们母子六年不见,你在上海多留些时日陪陪自己的老母亲,难道还比不上去南京领那一张废纸重要?”
“中国人,百善孝为先。”四太太语重心长地看着陆定远,教给了他第一个人生道理,也是他留在上海最好的理由。
与客厅相连的饭厅随着那扇红木门被推开,四桌洗上,铺的是雪白的桌布,杯盘碗筷皆是银的。四太太请客人们上座,客人们谦逊着推辞了好一会才坐上了各自的位置。陆定远和罗夕宸没有跟着四太太做在第一桌,反而坐在了租界各公使坐的那一桌。
法国公使在陆定远落座之后就用法语与他搭话:“陆将军,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我的老师对你的回国有些遗憾,他很希望你留在法国,因为你身上有着和法兰西人一样的浪漫。”
“你的老师?”
“安德烈曾经是我的老师,他在中国待了很多年,但是我觉得他跟中国人待的太久了,已经不像一个法兰西人了。”
“我不知道你们法兰西人所说的浪漫是什么,我只知道在中国,有一种浪漫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很喜欢这种浪漫。”陆定远的法语已经很流利了,但他这时却换了国语。
“但是中国有句古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法国公使也用了国语,尽管他的国语有些生涩。
怪不得那个带着苏北口音的宋太太说是冲着这里的大司傅来的,原来公馆的厨子最拿手的是淮扬菜,几道菜端上来都是淮扬名菜:先是几道摆盘精致的冷菜,盐水鹅、醉蟹,凉拌马兰头。
陆定远夹了一块盐水鹅放在罗夕宸的碗里,接过法国公使的话头说道:“所以他们不够浪漫。我的老师曾经说他最讨厌这句话,他说中国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因为说这句话的人太多了,喜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句话的人太少了。”
罗夕宸的脑海里浮现的是孙希麟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和挺得像旗杆子一样直的背,也只有他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公使先生吃的惯中国菜吗?”
趁着鸡火莼菜汤和白袍虾仁端上来的功夫,陆定远转换了话题。
“安德烈说中国有很多菜系,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特色,同时也藏着不同的文化,这一点我很认同。”显然,法国公使还没有从淮扬菜里吃出江苏的文化。
日本公使似乎比法国公使更有心得,他尝了一口汤之后满意地点头,还夸耀了一番自己对中国文化的熟悉,“我记得中国的文人在作诗的时候经常提到莼菜,用莼菜鲈鱼来表明自己想要辞官归隐。”
陆定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全副注意力都在那一桌的美食上。他对日本人的冷淡桌上的每一个人都看得出来,但那日本公使却装作没看到一样继续说:“陆将军这次回国,是要喝莼菜羹呢还是壮行酒呢?”
与法国公使谈话,陆定远是彬彬有礼的绅士,但是回答日本公使的问题,他却像小开一样轻蔑地笑道:“这位东洋来的日本公使先生,我想你们的情报部门应该告诉过你,我没上过学,不是文人,也听不懂什么莼菜羹壮行酒,在座的每一位应该都清楚,我只是途径上海,回来看看我母亲,过几日就会到南京就任军事参议院的参议。不过喝汤呢,我喜欢并州人吃完打卤面之后的那碗面汤,喝酒的话我现在很想念并州城丹江河河水酿出来的高粱酒,和你们的清酒比起来,那味道......怎么说呢?”陆定远闭上眼睛想象,仿佛已经尝到了烈酒穿过喉咙的感觉,“啧,你喝了就知道了。”
桌上的其他几位公使和外国商人都因为陆定远迷醉的表情对那连个名字都没有的汤和酒产生了兴趣,甚有位很喜欢中国菜的外国吃家甚至饶有兴味地问起了那个“面汤”的做法,陆定远故作神秘地不肯说,吊足了一桌人的胃口,以为那是一种不可外传的秘方做的汤。
罗夕宸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替诸位解密:“就是煮完面剩下的水。咱们并州城种小麦的,面食居多,不像南方吃的米多,饭后喝一碗面汤是助消化的,按老人们的说法,叫‘原汤化原食’。”
一桌人听了罗夕宸的解释才明白,纷纷哄堂大笑。
接连又上了几道热菜,软兜长鱼、松鼠鳜鱼、文思豆腐羹、清炖蟹粉狮子头等等。主桌基本都是四太太生意上的朋友或者票戏的票友,不知什么缘故说起了京剧昆曲,想让四太太为大家唱几句,四太太借许久没练生疏了推辞着,却拗不过几位朋友的盛情邀请,真准备答应下来,陆定远却端着一杯酒过来了。
“各位叔伯阿姨,长风久居并州,又在法国旅居了几年,第一次来上海,见到母亲有这么多肝胆相照的朋友,作为晚辈,长风敬各位长辈一杯,谢谢各位在上海对母亲的关照。”说完,陆定远就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既然母亲怕嗓子生疏了对不住各位,那我这个儿子就替母亲给大家唱两句助助兴。”
“没想到少将军也会唱曲,不知将军唱的是什么角,又要唱哪一出戏呢?”席间一位穿素色长衫两鬓略显斑白的长者问。
“同我母亲一样,老先生想唱出什么呢?”
“正好我是唱生的,那就《武家坡》?”
陆定远作了个揖,“献丑了。”
老先生也轻轻嗓子。
“那苏龙魏虎为媒证,......”
“.....”
“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落一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
陆定远虽然在与那老先生对唱,眼睛却时不时瞥向日本公使,似乎他才是调戏王宝钏的军曹,一折戏唱下来,连罗夕宸都数不清陆定远给了那日本公使多少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