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来上海,匆匆一瞥,陆定远只看见了车水马龙的街道,但这一次,他看见原本是陆公馆的穆公馆灯火通明,只为迎接他这个长城战场上一战成名又身负重伤,不得已去法国养病的少将军。但他最想去的地方还是兆丰公园附近的那间公寓,不知道那地方是不是还和曾经一样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这样算来,他已经不能算是第二次来上海了。
母亲为他准备的是一身凡立丁面料的浅灰色西装,穿在身上极合身,陆定远便猜测是母亲也派了人在巴黎盯着他,不禁调侃道:“你说是不是我在巴黎一天上几次厕所,母亲都知道。”
罗夕宸笑而不语,她在十几条领带里选出一条浅蓝色带格纹的领带递给他,“这个行吗?”
陆定远穿好马甲,套上外套,从镜子里瞥了一眼,又扫一眼其他的领带,“那条藏蓝色的不好吗?”
“这种社交场合搭配亮一点的比较好吧。”
“就这个,夕宸的眼光比你好多了。”四太太突然出现在门口,她是来催促陆定远赶紧下楼去的,但是看见罗夕宸还穿着平日里穿的普通样式旗袍,轻皱了一下眉头,进门拉过她的胳膊又往门外走,“怎么还穿着这一身呢,走,我给你备了好几件衣服,你去挑一件,让他们都看看我的儿媳有多漂亮。”
陆定远接过罗夕宸选的那条领带,笑着问:“那我呢,我就这一身吗?”
“你还想要几身呢?穿什么不都是一个样,就这么凑活穿吧。”四太太在门口站定了,匆匆回他一句就拉着罗夕宸消失在走廊里。
他知道母亲一向喜欢这个她自己亲自挑选的儿媳,只能苦笑着摇摇头,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开心。久别重逢之后通常会是两种结果,疏远的依旧疏远,甚至更加疏远,但幸好他遇到的是另一种,他不得不再一次庆幸,幸好有罗夕宸在。而上一次他这样庆幸,是在得知沈初霁被炸死的消息之后,麻木地往返于驻地和家之间,他庆幸自己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打好领带之后,陆定远走出房间,站在楼梯口俯瞰正厅东一簇西一簇的宾客,西装革履配斯的克,身边再挽着同样有浅色头发的一位外国女人,不是租界的外国公使,就是在上海经商的洋人,但大多数还是操着各地口音的中国人,男男女女的簇成一堆,像是丹城山上这一团、那一簇的野花,但是笑得花一样的面皮下藏着怎样恶臭的脓水就不得而知了。
罗夕宸恰好在这时换好了衣服,站到他身旁打量着楼下陌生的客人。
“我就说你逃不掉吧。”他站在这就是为了等罗夕宸的,或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以夫妻的名义挽着胳膊出现在人前了。
“你惨了。”罗夕宸学着陆定远幸灾乐祸的样子低声说。这与她一贯的稳重极不相符,陆定远显然也注意到了,惊讶地将视线从楼下宾客的身上转移到罗夕宸的脸上。她已经决定离婚,就不想再以陆太太的身份出现在这样的公众场合,但是四太太在听到他们将要离婚的消息后表示了坚决的不同意,以为是陆定远的原因,在她面前信誓旦旦地说:“孩子,你放心,等宴会结束了我替你骂他一顿,让他趁早断了这样的念头。”
“你都说了?什么都说了?”
罗夕宸知道他指的不仅是离婚的事,还包括他们这几年一直保持着名义上的夫妻关系这件事,于是点点头,依旧是与她毫不相关,急切地想看他被自己母亲训斥的样子。
曾经,她无数次小心翼翼地期待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在某一天睁开眼睛之后发生改变,但是六年间他们只是家人,从未有过丝毫的靠近。见到沈初霁之后,她一度想把自己积攒的失望发泄在她身上,却越来越清晰地看见她身上太阳般灼人,夕阳般温柔的光芒,她惊讶这两种永远不会在同一个时间看到到光芒怎么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却在画布上为斜卧在窗边赤着身子的女人身旁加上一簇山茶花时找到了答案。当她收起画笔打开画室的门时,窗帘全部拉上的昏暗的画室里又泄进一束同样的光芒——门外,是穿着被汗水浸湿的白色短褂的陆定远。
她那时就明白了,他们是如此地相似,甚至有着同样的灵魂,而她注定无法与他们靠近。她曾经以为说出“离婚”两个字对她来说会是天塌地陷的绝望和沉重,但迎着初升的太阳说出那句话,她却觉得自己也在冉冉升起,摆脱了一切负重跳出了那地平线。
“你会说上海话吗?”罗夕宸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女孩的俏皮。
“我也是第一次来上海。”
“骗人,翰宸出国前你来过一次,你亲自开的飞机。”
陆定远默默腹诽:罗翰宸你真是个大喇叭,还是个不会说人话的大喇叭。他又想起了罗翰宸对自己的形容——柔软,这真不是什么好词。
四太太从他们身后走过来,一边催促他们下去,一边调整自己的表情,在用笑容堆起和善和高兴之前,她瞥了陆定远一眼,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陆定远挎起自己的胳膊,一扬头,示意罗夕宸下楼。罗夕宸便挽着他的胳膊,提起裙摆,同他一起走进喧闹的正厅。
客厅里的家具都是红木的,沙发上的靠枕套的是罗夕宸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潞绸,人一坐上去,就像陷在棉花里,就连桌上放蜜枣瓜子的漆盒都是螺钿的。
四太太特意换了一身宝蓝色的潞绸旗袍,还有两级台阶没下去就与附近一位太太用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寒暄起来:“宋太太,侬可算来了,我刚刚下来转了一圈都没看见侬,还以为侬不来了。”
“那怎么会,就冲侬这穆公馆的大司傅,我也一定要来。哎呀,侬这身旗袍看起来蛮好的,哪里做的?”宋太太的上海话有一些苏北口音。
“我跟侬讲过的呀,阿拉并州的潞绸,我家夕宸把潞绸生意都做到上海来了,原先在绸缎庄里卖,现在生意做大了,有了店面,开了公司,就在霞飞路上,下次我带侬去。”四太太夸耀起自己的儿媳,比说起自己的儿子还要自豪,她将身后的罗夕宸揽上前,向宋太太介绍。
宋太太上下打量了一番罗夕宸和陆定远,眼神中尽是羡慕,怕他们听不懂上海话,特意换了国语:“真是不得了,长得好还会做生意,小少爷也是仪表堂堂,年纪轻轻就做了将军,四太太你有福气呀。”
“您过奖了,在我们并州城啊,您这个面相一看就是富贵相,有福气的很呢。”陆定远用他记忆里仅存的碎片拼凑出一句并不标准的上海话。
宋太太听到陆定远会说上海话,惊讶中更显兴奋,“陆将军也会讲上海话?”
“小时候就想来上海,学了一两句,讲得不好,全都忘记掉了。”
陆定远陪着说笑了几句,就带着罗夕宸去了别处。罗夕宸仍旧挽着他的胳膊,侧头仰视他,“你真会讲上海话,小时候学的?”
“随口胡编的,这你也信?”陆定远四处张望着,想找一个地方坐下,却又觉得哪里都坐不下,坐在哪里都不合适,低头对罗夕宸说:“罗小姐,我跟侬讲,今天这宴会上不管有多少牛鬼蛇神,有我在,侬就不要害怕,侬晓得伐。”
罗夕宸被陆定远的上海话逗笑了,“这就是你三天学的上海话?”
陆定远这次换了并州话,“学了几天不记得了,你就说咱这上海话说的地道不地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