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皇城角楼的飞檐在落日余晖中投下斜长的影子。
裴霄雪拾级而上,素白衣袍被晚风掀起一角,衣摆处的银线暗纹如水波流动。他脚步很轻,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可当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背对着他的萧景琰却忽然开口:
“静臣来了。”
皇帝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他站在城墙边,手指搭在斑驳的箭垛上,指节微微泛白,像是用了力。
裴霄雪无声地走到他身后三步处,站定。从这个角度,他能看见萧景琰的侧脸,也能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宫阙连绵的轮廓。
“是。”他应了一声,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回应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问候。
两人一时无话。
暮色愈沉,天际最后一缕金光斜斜地映在琉璃瓦上,垂阳殿的殿顶在远处熠熠生辉。
萧景琰忽然抬手,指向那个方向:“从这里,能看到垂阳殿的琉璃顶。”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松弛,甚至称得上温和。裴霄雪微微一怔,目光顺着他的指尖。
暮色中的宫殿亮起了宫灯。萧景琰看向那片暖黄的光晕,片刻后,轻声道:“垂阳殿偏殿,便是当年先生教我读书的地方。”
裴霄雪呼吸因着这个陌生的称呼轻微地一滞。他当然记得那个逼仄的偏殿——成和二年的冬天格外冷,年轻的翰林修撰总在酉时三刻偶然路过那里,而无人问津的前朝皇子永远裹着半旧的棉袍,在结霜的窗棂下临摹他昨日留下的字帖。
“臣记得。”他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史书,“皇考曾在此处考校殿下《韩非子》。”
——他在提醒他。
君臣有别,旧事不可追。
萧景琰闻言,唇角极轻地扯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应答。他收回手,重新搭回箭垛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砖的纹路,未竟之言消解在风里:“……是啊。”
短暂的沉默后,萧景琰再度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冷肃:“都准备好了?”
裴霄雪垂眸:“是。”
他顿了顿,似有迟疑:“陛下,秋狝在即,又在筹备互市开展,是否……”
“大庭广众之下,才叫天意难违。”萧景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的手指在箭垛上轻轻一叩,发出一声沉闷的响,“静臣,此事不会有任何疑议。”
萧景琰的声音很淡,却像一道无形的旨意,沉沉压在暮色里。
裴霄雪静了一瞬,低头道:“臣明白了。”
风声掠过城楼,吹动皇帝的衣摆。萧景琰侧眸看他一眼,忽然问:“怕了?”
语气不似质问,倒像是某种试探,又或者……安抚。
裴霄雪闻言,唇角微抬,竟低低笑了一声。他抬眸,眼底映着远处宫殿楼台的灯火,明明灭灭,却无半分犹疑。
“怕?”他轻声重复,而后摇头,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臣永远是陛下最锋利的刀。”
萧景琰定定看他片刻,终于收回目光,望向远处。夜风拂过,吹散了他唇边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弧度。
肃王府的夜宴灯火通明,金丝楠木的厅柱上缠满红绸,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在琉璃盏中泛着暗红的光。萧景桓高坐主位,一袭玄色织金蟒袍衬得他意气风发,举杯时腕间的镀金护甲碰出清脆声响。
“今日不醉不归!”他大笑,饮尽杯中酒。
席间觥筹交错,蓝缨正舞剑助兴,剑锋掠过时斩落满堂彩。蓝逸坐在兄长身侧,含笑看着妹妹,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着节拍。
萧景琰执玉樽缓步至主座前,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眼底的幽光。
“皇弟。”他抬手斟满琥珀色的贡酒,“北疆大捷,又逢生辰,朕敬你。”
“该是臣敬皇兄才是!”萧景桓朗声大笑,接过皇帝递来的贡酒,“若不是皇兄坐镇中枢,臣弟哪敢放心在前线撒野?”他仰头一饮而尽,喉间酒液滚动的痕迹还泛着水光,便迫不及待地亮出杯底。
满座哄然。蓝缨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拍手叫好,武将们纷纷举杯应和。连素来沉稳的蓝逸都笑得眯起了眼睛。皇帝唇角微扬,冕旒珠玉轻晃间,与阶下裴霄雪似有若无地碰了个眼神。
突然——
“哐当!”
玉杯翻倒在地上,酒液泼溅如血。萧景桓猛地掐住自己的喉咙,面色瞬间紫胀,额角青筋暴起。他踉跄着从座上跌下来,四肢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像是被人扼住了呼吸。
殿内寂静一瞬。
女眷的尖叫声刺破夜空,宾客慌乱起身,案几被撞翻,杯盘狼藉。
“所有人不许动!”蓝缨厉喝一声,长剑出鞘,寒光凛冽。
蓝逸已闪身至肃王身侧,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另一手迅速探向他的脉搏,脸色骤变:“封锁全场!王爷遇刺!”
场面哄乱,已是难以控制。
裴霄雪站在席间,瞳孔微缩。他看见萧景桓瞪大的眼睛里血丝密布,嘴角溢出的白沫混着血丝,手指痉挛着抓挠自己的喉咙,抓出一道道血痕。
萧景琰手中的玉杯“啪”地落地,碎成几瓣。他盯着地上抽搐的肃王,眼底闪过一丝惊愕——他从未亲眼见过人猝死。当年事发之时他人在封地,卫丞相的消息很快,当年密报先帝驾崩,只写了“猝死”二字,他以为是一瞬间的事,却不想死前竟如此狰狞。
叶明珏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却被兄长叶明峥一把扣住手腕。
“别去。”叶明峥低声道,眼神复杂。
叶明珏挣开他的手,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哥,我是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