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香炉吐着龙涎香,将晨光都熏得慵懒。本该“卧病在床”的当朝丞相,此刻端坐在御案左侧的紫檀圈椅上,姿态端庄,却略显僵硬。紫色官袍下摆沾着未及更换的寝衣系带——显然是从病榻直接被“请”来的。
裴霄雪左颊的淤青未消,唇角还带着一丝不甚明显的红肿,虽已敷过药,却仍能看出几分痕迹。皇帝那一耳光几乎没收力,晨起时他对着铜镜端详片刻,脸上突兀的青紫实在有碍观瞻,索性称病闭门。谁料宫轿直接破开相府晨雾,内侍捧着常服立在榻前:“陛下说,既不能说话,批折子总使得。”
“礼部拟好了谥号,‘武愍’,”萧景琰翻着奏折,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灵堂可安排妥当了?”裴霄雪听出弦外之音——此刻门外候着的朝臣们,都以为抱病的丞相正在府中拟写丧仪章程。
“……三日后大殓。”他执起茶盏掩饰嘴角抽动。
萧景琰朱笔在某道折子上微微一顿:“皇弟府上那些西域宝马和兵器,朕想着……”
“可赐予四皇子。”裴霄雪接话,声音平稳,却在说到“赐”字时微微牵动唇角,眉头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萧景琰抬眸看他一眼,唇角微扬:“八皇子如何?”
裴霄雪摇了摇头:“八皇子年纪太轻,且娶了北狄公主,赐他肃王府的产业,怕是北狄那边要多想。”他语气淡淡,“不如给适婚的四皇子,或者……先帝的皇子萧荣,以示陛下对兄弟子侄一视同仁。”
他说完,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像是想确认自己的仪容是否依旧端正。
萧景琰忽然轻笑一声,将手中的奏折搁下:“朕的丞相何时这般娇气了?”
裴霄雪一怔。
皇帝抬手,从案边取过一方冰镇丝帕,随手抛给他。裴霄雪下意识接住,冰凉的丝绢贴在掌心,而萧景琰的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他的手腕,留下一瞬的温热触感。
“静臣,你做的很好。”皇帝低声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却又像是安抚。
裴霄雪垂眸,指尖捏着丝帕,没应声。
萧景琰也不再多言,转而唤来内侍,命人呈上赏赐清单。他扫了一眼,朱笔直接划去上面的珠宝玉器,淡淡道:“这些俗物就不必了。”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他又添了一行字,而后将单子递给身旁的太监:“把骊山别苑的地契添上。”
裴霄雪眸光微动,视线落在那张清单上,原本绷紧的肩线不自觉地放松了几分。
萧景琰瞧着他的反应,眼底笑意更深,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重新拿起奏折,继续道:“既告了病,便好好休息几日。过几日把丧仪的章程带来,朕要……”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卫跪在门外,低声道:“陛下,永宁侯告假了。”
萧景琰笔尖一顿,抬眸与裴霄雪对视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永宁侯府的书房里,烛火摇曳,药香混着墨味在空气里浮动。
时戬披着单薄的中衣,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低烧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案几上摊开的军报还带着肃王府的火漆印,旁边搁着半碗凉透的药汁。
肃王死了。
——就这么突然,这么荒谬,在一场欢宴上,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抽搐着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时戬盯着烛火,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不是没经历过生死,战场上的刀光血雨,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他早已麻木。可肃王……肃王不该是这样死的。那人是北疆战神,是皇考最宠爱的儿子,是先帝最忌惮的皇弟,是萧景琰登基时最锋利的一把刀。他该死在战场上,死在阴谋里,死在权力的倾轧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猝死在一个寻常的寿宴上,死得像个笑话。
“侯爷。”
冬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低而稳。
时戬没抬头,只哑着嗓子道:“进来。”
侍女推门而入,手里捧着热茶和干净的帕子。她身形瘦削,眉眼沉静,走路时几乎无声,像一道影子。
“丞相近几日都未露面,今日的早朝也告假了。”冬青将茶搁在案上,声音平静,“宫里传出的消息,说是染了风寒。”
时戬扯了扯嘴角。
风寒?骗鬼呢?
那日肃王倒下,裴霄雪一句“酒可验过”,直接捅破了满堂文武不敢言的猜疑。皇帝当众一耳光甩过去,打得丞相嘴角渗血——可转头,杯验了,酒也验了,无毒。肃王就是猝死。
裴霄雪这一问,看似冒犯,实则高明。他替所有人问出了那个不敢问的问题,又让皇帝亲自洗清了嫌疑。从此往后,谁再敢提“毒杀”二字,就是质疑圣意。
“侯爷要递帖子去裴府吗?” 冬青问。
时戬闭了闭眼。
他现在最该做的,是重新取得裴霄雪的信任。肃王一死,朝中裴党独大,他若再摇摆不定,只会死得更快。可问题是——裴霄雪知不知道他曾经动过倒戈的心思?
如果知道……
时戬突然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先不急。”他声音沙哑,“去查查,肃王府这几日都有谁进出。”
冬青点头,转身欲走,却又停住:“侯爷,西角门那边……”
“怎么了?”
“半个时辰前,有人翻墙。”
时戬猛地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