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低吼被彻底吞噬进无边雨夜。
车身停稳后的死寂,厚重得能听见雨点砸在车顶铁皮上的沉闷回音,像无数细小的鼓槌敲打着心跳的节奏。
黑暗像湿润的丝绒,裹着两人剧烈喘息后尚未平复的震荡气流。
周拟瘫在副驾冰冷的座椅里。
指尖还攥着那个小小的药盒,冰凉的塑料棱角深陷进汗湿的掌心,带来清晰的、带着微痛的实在感。
心跳沉重得如同雷声在胸腔里滚过,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还未散尽的悸动和刚刚被暴力冲垮绝望后留下的、一片狼藉的空虚。
黑暗中,沈燃的气息就在咫尺之外。
粗重,微喘,带着烟草被汗水浸透后的微咸辛烈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感。
像一座在风雨中沉默矗立的孤峰,散发着不容置疑的热度与存在感。每一次无声的呼吸都像微小的气流漩涡,扰动着她紧绷的神经末梢。
她偏过头。
透过被雨水肆意涂花的车窗玻璃,外面世界的光怪陆离被扭曲成混沌的色块,是灯火,是车河,是湿漉漉的冷漠都市。
然而那些光亮……没有一盏是为她而亮的。
母亲刻毒的咒骂在耳膜里嗡嗡作响:
“丧门星!……滚出去!……没人要的贱货!……”
胃里沉甸甸的冰冷坠胀感再次泛起细小的涟漪。心口那块刚被蛮力撕开的缝隙里,有酸涩冰冷的寒风丝丝缕缕倒灌。
她缩在厚重的衣物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黑暗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
没人爱她。
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她。
母亲需要她的工资和忍受谩骂的出气筒身份。
赵因风对她的依赖建立在懦弱和恐惧之上。
沈燃……
沈燃对她是什么?是责任?是怜悯?是把他自己破碎生命里挤出来的、一点勉强的微光施舍给更糟糕的垃圾?就像扔给路边的野猫一条过期发硬的鱼骨?
这个念头如同淬了盐的冰刃,狠狠剐过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带来灭顶的羞耻和自我厌弃。
她配吗?
配得到他身上哪怕一丝多余的暖意吗?配让他一次次将自己暴露在更大的伤害风险之中吗?便利店的老李,警局的拘留,前途的断送,还有……他袖管下那些丑陋虬结的、为保护她而反复承受重创的锈骨。
不配。
她不配得到任何人的任何东西。
她是原罪。
黑暗浓稠得让她窒息。
眼泪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无声地滑落,没入冰冷的衣领深处。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吞咽都困难无比。
就在这时。一点微弱的暖光刺破黑暗。
药盒盖子上那颗小小的薄荷糖,在沈燃摸索打火机的动作中,被微弱的光线扫过,像一颗迷失在深渊里的微渺星辰。
沈燃……
周拟的目光本能地追随那点光,穿透黑暗的雨幕,落在他身上。
他靠在驾驶座上,头微微后仰,线条冷硬的下颌在打火机跳跃的火焰下勾勒出无比清晰的轮廓,光晕在他的喉结凹陷处跳跃。
指尖的香烟被点燃,一点猩红在黑暗里明灭,随之升起的青白色烟雾缭绕着他冷峻的侧脸,模糊了眼神。
那个画面……在剧烈心跳的间隙里,像慢放镜头,深刻无比地撞进周拟被绝望浸泡的眼瞳深处。
不是暴戾的沈燃。
不是冷硬的沈燃。
是在狂暴宣泄后、沉默点烟的沈燃。
带着一种被疲惫和雨夜软化后的、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孤独与某种让人想要不顾一切靠近的引力。
那份无声的、沉甸甸的、近乎霸道的“存在感”与“保护力”,在此刻黑暗的密闭空间里,被感官无限放大。
母亲冰冷憎恶的声音渐行渐远。
眼前只剩下那个被雨声包围的、烟火明灭的轮廓。
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混杂着巨大依恋和绝望渴求的冲动,如同破土的岩浆,猛地顶穿了周拟喉咙里冰封的堤坝。
没有思考。
没有权衡。
没有任何理智的余地。
更像是濒死者抓住最后一根绳索。
在沉沉的、只有雨声呼吸声的黑暗里,她的声音冲口而出,干涩颤抖,带着被巨大情绪浸泡过的变调哽咽,却异常清晰地撕裂了车厢的死寂:
“沈燃……”
声音劈开了浓稠的空气。
沈燃夹烟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燃起的烟头火光也微微颤动。
周拟甚至没敢去看他的表情。
她的视线死死钉在自己抠在药盒边缘、指节泛青的指尖上。
心脏狂跳得快要炸裂,巨大的羞耻感和孤注一掷的疯狂撕扯着她。
“你能不能……” 第二个词的尾音带上了一点变调的破音,如同被挤压得濒临破碎的琴音。
她猛地闭上眼,喉头剧烈地上下滚动,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控制不住地前倾。
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所有的绝望勇气,把后半句如同从灵魂深处掏出的、染着血污的乞求嘶喊了出来——
“……跟我谈恋爱?!!”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和卑微。每一个字都像被无形重锤反复敲打过的碎石,裹挟着绝望的砂砾和滚烫的……渴望?
没有人爱我。
母亲。同学。这个世界。
那你呢?沈燃。
你是唯一一个……会在台球厅因为我被人辱骂而愤怒砸桌,会在暴雨中为我挡下灯柱危险的人……
你是唯一一个……会记住我买的药的包装颜色、给我止痛消炎药的人……
你是唯一一个……在我快被绝望溺死时,用毁灭性速度把我拽回现实的人……
哪怕只是一点点……能不能……假装……喜欢我一下?
空气彻底凝固。
雨点敲打车顶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响,香烟燃烧的细微嗞嗞声都清晰可闻。
巨大的勇气宣泄过后,是灭顶的空虚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恐惧。周拟的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软倒回座椅深处。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拒绝的预感如同冰冷的巨潮瞬间吞没了她,她死死地攥住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药盒棱角里,尖锐的刺痛也无法唤醒她此刻的混沌。
完了。
她把他逼上了最后的绝路。
连这点施舍的依靠……也要被她亲手打破了……
不敢睁眼。
不敢呼吸。
只想把自己缩进阴影深处,彻底消失。
时间拉长成一道冰冷的钢丝。悬在深渊之上。
几秒?
还是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