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拖长了调子,尖锐地切割着午后浮满粉笔灰的空气。
教室如同被戳破的蜂巢,喧嚣瞬间炸开。
周拟收拾书包的动作不算快,指节上的旧痕在阳光下泛着浅粉。
她没有抬头看林薇的方向,但脊背挺得笔直,能清晰地感觉到斜后方射来的、带着粘腻恶意的视线,像冰冷的蛇信舔舐。
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向门口。
周拟随着人流出走教学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金晃晃地泼洒在地面。
她没有走向主干道,而是脚步稍稍一折,拐向通往体育馆后方那条相对僻静、因靠近体育器材堆放区而少有人走的小路。
这条路回后门公交站并不绕,只是要穿过一片矮冬青围起来的停车场。
就在她刚走到停车场边缘,脚步踏入一片高大梧桐树投下的浓荫时……
“喂!丧门星!”
一声刻意拔高、带着毫不掩饰轻蔑与恶毒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猝不及防地划破了宁静。
周拟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回头。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脚边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
林薇和她的两个跟班慢悠悠地从拐角处踱了出来,堵在了小路前方,将她的去路封死。
麻雀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假笑,高壮女生双手抱胸,眼神像冰冷的秤砣。
林薇站在中间,双手插在校服兜里,下巴微抬,脸上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意,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周拟的后背上。
“躲什么?几天不见,还以为你真长能耐了?”林薇的声音尖锐,字字带毒,“傍上哪个有背景的了?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晃荡,怎么,捡了点剩饭吃,就以为能改姓了?呵,烂泥就是烂泥,糊不上墙!”
刻薄的话语在树荫下扩散,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粘腻气息。
停车场里零星停着的几辆车,车窗紧闭,仿佛无言的旁观者。
周拟缓缓转过身。
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清晰地映出她的神情。
没有想象中的惊惶失措,甚至没有愤怒。
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片结冰的湖面,只是深处闪烁着一种冰冷的、锐利的微光。
她没有看麻雀和高壮女生,目光直接迎上林薇那双毒蛇般的眼睛。
唇边,甚至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带着点冰冷讽刺的弧度。
声音不高,但清晰、稳定,像冰层下缓缓流淌的水:
“改姓?没兴趣。”她顿了顿,目光在林薇身上那条明显是名牌仿货的裙子上极其短暂地扫过,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这身……A货的标还露着线头呢,林大小姐?”
语气平淡得像陈述事实。
没有辱骂,没有脏字,轻飘飘地砸了出去,却精准得像刀子。
林薇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如同被当众扒掉了华丽的伪装,眼底的阴毒几乎要喷涌出来。
她插在兜里的手猛地抽出,指向周拟,指尖因为极度的羞怒和不可置信而微微颤抖:“你……你找死!”
周拟却像是没看见她的失态,甚至往前不疾不徐地踱了半步。
视线越过林薇,落在麻雀和高壮女生身上,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一丝:“至于你们?”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叹息般的嘲弄,“跟条哈巴狗似的跟了这么久……”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最后重新落回林薇那张因暴怒扭曲的脸上,清晰无比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后文:“……连根像样的骨头都没叼着?”
这已经不是刀子,是炸药。
一声清脆刺耳的耳光炸响在浓密的树荫里。
林薇彻底失去了理智,脸涨成可怕的猪肝色,所有的优雅伪装彻底崩塌。
她猛地冲上来,染着鲜艳甲油的指甲如同尖锐的爪子,狠狠朝着周拟的脸颊扇了过去。
动作快、狠,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周拟早有防备,在巴掌即将扇到脸上的瞬间,她猛地向后急退半步。
那记用尽全力的耳光带着尖锐的风声,狠狠地扇在了……旁边高壮女生下意识上前挡了半边的肩膀上。
声音沉闷。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
林薇一击落空,更加狂怒。
她的手掌带过周拟扬起躲闪的发丝,眼看就要再次扑上。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无比清晰、无比急迫的警笛长鸣声,瞬间撕裂了停车场上方的空气尖锐地刺穿一切喧嚣。
声音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近,仿佛就在学校围墙之外。
所有人的动作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林薇脸上狂怒的狰狞瞬间僵住,抬起的胳膊僵在半空。
麻雀和高壮女生脸上的狠戾被惊愕取代。
停车场角落一辆车里的车主似乎被惊醒,按响了喇叭。
警笛声在瞬间的死寂后,越发迫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周拟站直身体,捋了一下微微凌乱的额发,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她平静地看向林薇,看着对方眼中尚未褪尽的暴怒和刚刚浮起的、如同被冰水浇透的巨大惊惶,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最后一颗掷地的石子:
“哦?林大小姐的手……这么快就养好,能亲自打人了?”
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精准的嘲弄。
林薇的脸色瞬间由暴怒的猪肝色变成了失血的惨白。
她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周拟那平静得可怕的脸,瞳孔因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而骤然缩成针尖。
“你……”
她嘴唇哆嗦着,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让开!”
几名穿着深蓝制服的民警已经从体育馆侧门方向快步跑了过来,手持执法记录仪,动作迅速,面容严肃。
其中一个中年民警一眼就锁定了现场情况,厉声喝道:“都别动!刚才是谁动手?”
周拟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警察走近,看着林薇和她的跟班瞬间变得煞白的脸和眼中掩饰不住的惊恐。
她没有说话,只是左手从校服口袋里极其自然地抽出那部老旧的手机,通话界面赫然亮着,上面的通话时长清晰地跳动着。
她甚至没有解锁屏幕,只拇指轻轻一划,挂断了通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前,清晰可见屏幕顶端的录音标志——【录制中 12:35】。
树荫下光影斑驳。
警笛声环绕。
阳光似乎终于刺穿了浓密的枝叶,落在周拟平静无波的眼底,像一块被打磨过的、坚硬的冰。
*
市局派出所那熟悉的、带着消毒水和焦虑汗味混合的气息,此刻竟让周拟感到一丝近乎荒谬的安全感。
冰冷的蓝色联排座椅扶手硌着她的手肘,笔录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远处民警低沉的交流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王队端着那个熟悉的、印着警徽的旧瓷缸子,从斜对面的办公室走出来,热气氤氲模糊了他脸上的肃色。
他径直走到周拟面前,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他目光沉静,没有了上次审讯时的探究,更多是一种饱经世事的平静赞许。
他放下杯子,杯底与桌面发出清脆的轻响。
“做得对。”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像一颗钉子,扎进了周拟紧绷的心神。“能想到提前录音、留意时间节点、报警说清地点和对方人数,这个流程很清楚,证据留得也扎实。”他顿了一下,目光在周拟略显苍白但神情镇定的脸上停顿片刻,“这次…你给自己挣到了公道。”
周拟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指节上被林薇戒指刮破的那道新鲜血痕,此刻沾着点碘伏消毒后的黄色痕迹,微微刺痛。
她抬起头,对上王队的目光,没有闪躲,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喉咙里那句“谢谢”终究没有说出口,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涩意的吐气。
公道?这个词太重了。
更像是在这混乱人生里,她用一点从沈燃那里“偷学”来的、冰冷的决断和计划性,暂时劈开的一小条缝隙,透进了一点算不上温暖、但足够清晰的微光。
办公室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年轻警员探头进来:“王队,林薇父亲来了,在调解室闹着呢。他说……”
“让他等!”王队头也没回,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按流程走。刑事拘留,没得谈。他要是想闹大,就告诉他走廊监控开着,正好我们缺个抗法素材。”
年轻警员应了一声,缩回头去。
王队转过头,看向周拟:“走吧,笔录流程走得差不多了。天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种年长者对经历风浪的孩子那种惯常的责任感。
周拟站起身。
后背在刚才厮扯中撞到墙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但身体挺得很直。
她摇摇头,声音清晰而平静:“不用麻烦您了,王队。谢谢。我…有人来接。”
王队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他没问是谁,只是点点头,重新端起那个冒着热气的旧缸子:“路上小心。以后有事…第一时间,知道该找谁吧?”
他眼神沉静,最后一句话既是嘱咐,也像确认。
周拟再次点头。
“知道。”
她声音不高,但很稳。
那个号码,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颤抖拨打的生命线了。
走出派出所厚重的玻璃门,深夜带着凉意的风扑面而来。
城市的霓虹在远处安静流淌,派出所门前的街道显得格外空旷冷清。
身后是暂时圈禁了林薇喧嚣的堡垒,前方……
周拟站在清冷的光线里,路灯在她脚下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影子。
她从书包最里层的夹层掏出了手机。
屏保亮起,幽幽的光映亮她指尖还带着点碘伏痕迹的刮伤。
手机通讯录里很简单,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名字。“王队(派出所)”, “老李(便利店)”, “妈妈(李桂兰)”
……排在第一个的,是只有一个字符的名字::燃。
她指尖悬停在那个名字上方,停顿了半秒。
指尖的伤口在幽光下刺目。
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夜露的气息涌入肺腑。
她用力按了下去。
电话接通了。
没有彩铃。
甚至没有等待的忙音。
那边在电话刚响起第一声提示音时就瞬间被接通了。
速度快得惊人,仿佛对方一直紧紧攥着手机,等待着这突如其来的震动。
然后。
是沉默。
一片深沉的、如同电话线路被冻结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