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少女冷着脸把红包丢进垃圾桶里,在姑父打了她一耳光后,竟然说出让他们滚的话。谁的面子都不给,孤傲、高贵,仿佛是受伤的小兽捍卫自己最后的领土,不向任何人妥协。
谢芊其实不太懂,不就是挨了一耳光,为什么要撕破脸把事情闹这么大,把他们赶出去,没有家庭的庇佑,她怎么生活?
她从小到大挨得耳光多了去了,爸爸的,奶奶的,但她不敢反抗。谢芊打心底里觉得陶然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她永远都不会成为这样的人,但又莫名的羡慕。
陶原天把谢芊的异样看在眼里,又看向陶然,转着手中古玩若有所思。
张晓丽上楼收拾行李,谢静这才有时间看向谢知遇,叹了口气说:“听你陶叔叔说你猫毛过敏哮喘犯了,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谢知遇低低嗯了一声,淡声道:“好多了。”
“那就好,以后要注意点别再碰过敏原,你姐姐家里养的有猫,你也少去那边。”
谢知遇这次没有应声。
谢静皱了皱眉,加重了语气:“知遇,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谢知遇半阖着眼睫,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过了好一会他说:“听到了。”
谢静幽幽道:“没事不要去你姐姐那里,她不喜欢我们去打扰她。”
谢知遇乖顺地说好,谢静满意的点头,起身往厨房走去。
晚间吃饭谢母被重新请下楼,不知道是谢静打了招呼还是怎么,尽管谢母看向陶然的目光还是透着不喜和刻薄,但也没再说什么话。
王勇民也被陶原天留了下来,桌子上满满一桌的菜全是陶然喜欢吃的,陶原天夹了块排骨放进陶然碗里,“你谢阿姨知道你喜欢吃醋溜排骨,大清早就派人去商场买新鲜排骨,这道菜是她亲手做的,尝尝看。”
陶然看着碟子里的排骨,顿了顿夹起来咬了一口。
谢静笑着看她,温和道:“然然,还合你口味吗?”
“挺好的。”
谢静松了口气,笑着说:“你喜欢就好。”
餐桌上很安静,短暂的交流也是陶原天和谢静问,陶然回,大多都是一两个简短的字。饭吃到中途,陶然袖口上不小心沾到汤汁,浓厚的汤汁鲜味渗透衣服,直直的往鼻子里钻。
陶然没有洁癖,但也受不了身上有浓重的饭味,站起身说自己去趟洗手间。
谢静也跟着站起来,善解人意道:“然然,你第一次来这里,不知道洗手间在哪,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陶然没有看谢静,径直走到门外,随手指了个保镖问路。
谢知遇看着和陶然站在一起的保镖抿了抿唇,漆黑的眼闪过躁意。
“小芊。”陶原天突然开口。
谢芊握着筷子的手抖了抖,看着陶原天有些疑惑道:“怎么了姑父?”
陶原天声音宽厚,笑道:“没什么事,你这孩子手抖什么,我有这么可怕?”
“哪有,姑父你取笑我。”谢芊脸颊薄红,小声说:“姑父才不可怕。”
张晓丽轻轻拍了谢芊胳膊一下,嗲怪道:“你这孩子和你姑父说话也没大没小的。”
谢母浑浊的瞳眸在谢芊身上转了转,最后停在陶原天身上,眼底升起浅浅计较。
谢静坐在谢母对面,素白的指尖微缩,她笑着对陶原天说:“原天,你叫小芊有什么事也不说,看把这孩子急得小脸都红了。”
“姑姑!”谢芊的脸越发红了。
陶原天没有继续卖关子,叹了口气说:“当年的事情是我武断,没有考虑到然然的感受,这么多年也觉得对不起那孩子,小芊,你毁了姐姐的画,趁着这个机会,一会然然回来好好和她道个歉。”
“我……”谢芊闻言脸色潮红褪去,微微发白。
“这都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哪至于去道歉,再说了就算道歉那丫头给不给脸还是一回事。”谢母闻言没忍住开口。毕竟那件事她是主谋,私心讲,她是不愿意谢芊去道歉的,那不是明摆着打她的脸。
谢母说着看向儿子,想要寻求认同,但一扭头,谢磊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只有隔着一个位置的儿媳。
儿媳是个不中用,她说话还没自己说话管用。
谢母瞥了眼张晓丽就收回视线,冲谢静道:“小静,那个时候闹得那么难看被人赶出来你都忘了,能都是小芊的错不成,那丫头就没错了,一码抵一码,依我看这事就这样算了。”
谢静看向陶原天,小声道:“原天,你看……”
陶原天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殆尽,谢静一看便了然于心,对谢母说:“妈,这件事您别管了,小芊当年确实做的不对,然然心里有怨气也正常,然然是个好孩子,小芊和她道歉,这件事也算彻底揭过去了。”
张晓丽看着女儿惨白的小脸,心疼的抹了把眼泪。
“我管什么了?我什么都管不了,你们都和我不一条心,都嫌我碍眼。”谢母噌的站起来,凳子划过地面发出刺啦的尖锐声音。
谢静抚额,觉得脑子一抽一抽的疼,她无奈道:“我什么时候嫌您碍眼了,您别多想。”
谢知遇默不作声的倒了杯热水放在谢静面前。
“是不是又头疼了?”陶原天眉头皱的越发深了,抬手给谢静轻轻按摩太阳穴。
“有一点。”谢静头疼的毛病是生谢知遇时没有做好月子就急忙忙出来工作落下的病根,月子病很少有能治好的,只能平日里精心照料着。
谢母一看谢静犯了毛病,也不敢吭声了,毕竟自己以后还要仰仗着这个女儿,可不能出事。谢母不反对,谢芊道歉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至于张晓丽,没有人会问她的意见。
…
衣服面料是针织粗棉,清理起来很麻烦,陶然用了会时间才把上面的污渍处理干净。
拧掉袖子上沾的水,陶然走出洗手间,洗手间外面衔接的是走廊,穿过走廊回到客厅要经过小花园。
花园隐隐传来说话声,陶然也没多想,专心走着自己的路。
“……东哥,别,我求求您再宽限我段时间…我,我跪下来求您了,一个星期我真的凑不出来,您就算杀了我我也没钱啊,东,东哥,喂,喂?艹你妈逼.的杨东国……”
砰!
电话砸到花岗岩,直接被砸的四分五裂,后壳咕噜噜滚到陶然脚边。
谢磊手抱着头恶声咒骂,听到脚步声的猛地抬头,直勾勾的盯着陶然,那种眼神绝对算不上友好。
陶然微微蹙眉,脚步没有停留,穿过花园回了客厅。
直到陶然走出好远,谢磊才恍然回神,眼中缓缓升起一抹狰狞。
…
回到座位刚坐下没多久,谢芊走了过来,站在陶然身侧,弯腰行了个标准的行歉礼,声音带着哭腔,“陶姐姐,对不起,我错了,我当年不该弄坏你的画,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陶然看了谢芊好一会,这个道歉迟来了四年,说实话,她不怎么需要。
那幅画被毁了就是被毁了,就算是四年前道歉又如何,那幅画也拯救不回来,而且这件事的主谋也不是她。
谢母眼皮一跳,对上陶然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禁有些羞恼。
谢芊哭的可怜,小姑娘抽搭搭的吸着鼻子,陶然有些烦躁,啧了一声,说:“别哭了,原谅你了。”
谢知遇微微笑了,姐姐,怎么还是这么害怕眼泪,心软可不是个好事情。
谢芊哭声戛然而止,有些没反应过来。
谢静笑着说:“我就说然然是个心胸开阔的好孩子,小芊,还不快谢谢姐姐。”
谢芊擦了擦眼泪,连忙伶仃道:“谢谢陶姐姐。”
陶然可有可无的嗯了声。
一顿饭吃的磕磕碰碰,但好在还算顺利,起码没有吃到一半就吵起来或者掀桌。
吃完饭陶原天把陶然叫到书房。
走在实木楼梯上,莫名的,陶然心跳微微加快,她想,费了这么大功夫把她叫来,应该就是在这等着她的。
陶原天亲手给陶然泡了杯茶,笑着说:“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喝奶茶咖啡,不喜欢这些茶水,不过茶到底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喝茶不仅修身养性,而且健康,不比那些垃圾饮料好得多。”
“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我喝不来茶,就喜欢那些不健康的垃圾饮料。”陶然说是这么说,但还是端起面前的青玉盏托,轻轻抿了口。
干涩清苦的口感在味蕾漫延,一如既往的难以下咽,陶然强迫自己咽下去,放下茶盏后就没有再碰。
陶原天笑着摇头:“你啊,和你母……”话顿住转了个弯,“不爱喝就不喝了,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人爱喝茶的。”
陶然没有说话,陶原天却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般,低声开口:“我和你母亲当初就是因为茶认识的,当时我公司刚起步,业务涉及的多且杂,我去找你外公谈合作,你外公本来是看不上我的,当时跟你外公合作的一个茶商临时出了问题,供应链断裂,那批货又急着运往国外,违时将付三倍违约金,项目是你母亲负责的,她每天因为公司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
这是陶然第一次听陶原天讲他和蒋婕的故事,小时候陶然不是没有好奇过父母是怎么相识、相知、相爱,又是怎么有的她。
但每当她追问时,蒋婕都会给她一笔丰厚的零花钱,说问你爸爸,妈妈有事要临时出国一趟。她听话的去找爸爸,陶原天同样的给她厚厚一叠钱,说爸爸要出差,让她和其他的小朋友玩。
一来一回的,随着去公司找他们次数的扑空和年龄见长,陶然已学会不再好奇,习惯父母关系的冷漠,然后认清事实,她或许不是因爱被带到这个世界。
陶然追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啊?”陶然笑了起来,眼中带着浅浅怀念和怅惘,“后来我帮你妈妈解决了茶链断裂的问题,为了帮她,我刚起步的公司险些破产,公司里的那些老家伙险些把我踢出股东大会,你外公看中我的能力,主动提出合作,公司也慢慢发展起来。”
陶然淡淡道:“然后你们就商业联姻?”
“商业联姻?”陶原天喃喃道:“算是吧。”
说完这句话陶原天不再开口,陶然也不催促,父女俩相对而坐,没有针锋相对,气氛难得安宁和谐。
热茶的散出的白雾慢慢消失,陶然说:“茶凉了。”
陶原天从回忆中抽身,疲惫的捏了捏眉心。
陶然静静看着他,陶原天叹了口气,从茶桌下的抽屉中拿出一份文件袋,“然然,或许你可以看看这个?”
“什么?”
那种心慌心悸的感觉又来了,陶然指尖控制不住颤了下,她有种预感,里面的东西和她有关,但或许是她不能承受不想承受的。
稳了稳心神,陶然打开密封袋,先是一张陵市第一附属医院检验报告单,上面是一系列项目检查数据,陶然看不懂这些数值代表着什么意思,眼睛直直的看向末尾——
确诊:尿毒症中期
患者:陶原天
空气好像突然稀薄起来,陶然觉得上面的每个字她都认识,可是组合在一起却如此陌生,单薄的一张纸却重若千斤重,她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声带一开口沙哑的厉害。
这话其实问的有点多余,因为检查单上面有打印的时刻,去年十二月中旬,距离现在不过三个月而已,陶然突然想起了年三十晚上那两通没有接听的电话。
陶然看向陶原天,整个人都冷静下来:“所以你给我看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陶然是没有医学常识,但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尿毒症作为和癌症、艾滋齐名的病魔,便是在读的小学学生也会稍稍了解一点。
尿毒症中期已经属于很严重的阶段了,需要靠着透析活下去,而延续生命恢复健康的唯一办法就是——换肾。
换肾需要配型,不是在路边马路上随便找个人就能匹配,还有什么人会比亲子的配型率更高?
所以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
电话、短信,即使谢知遇住院都不放弃让她回家,一定要让王勇民把她接回来吃饭。所谓的吃饭和想念,便是想念她,好让她去做肾源配型吗?
看她的表情,陶原天知道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他感慨道:“不愧是我陶原天的女儿,够聪明,所以然然,你愿意吗?愿意救爸爸吗?”
“不愿意。”陶然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开口。
噼啪!
托盘和碗碟落在地上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书房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谢静眼眶湿润,怔怔的站在门口,手臂还维持着端托盘的姿势,甜品落了一地,奶油陷在地毯上,留下浓.白的痕.迹。
谢知遇和谢芊站在谢静身后,两人手上各自端着甜点,谢芊同样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天花板上米黄的光落在谢知遇眉眼,让他的面容衬得格外温润清隽,只是他的瞳孔却很沉,沉的看不出丝毫亮色,那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人,直沉沉的看向陶然。